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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她拿起玻璃杯,一口口喝着冷茶。
    搁下杯子,将书桌上的台灯啪地一关,在书桌上趴了会,迷糊着睡到手臂全麻,再醒来已是凌晨一点。这么晚了?她的脚在书桌下寻找拖鞋,不晓得被自己睡着后踢到哪里去了,踩到的地方都是地板……电话铃突然响起,炸开在耳边。
    她被震得完全清醒了,来不及再找拖鞋,提起听筒:“你好,我是沈医生,是什么病人?几号床的?还是来急诊的?”
    完全的条件反射。深夜电话全是从医院来的,在护士的值班室里,医院大小医生的联系电话都贴在墙上,以备不时之需。
    听筒里有着风吹话筒的动静,像在窗边。
    “吵醒你了么?”是傅侗文。
    她停住,脚还在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保持着刚刚离座的姿势,因为听到是他,反而没了下一步的行动,停了半晌,才说:“没有,我刚好……睡醒。”
    是刚刚好,不早不晚。
    “我太久没来南方,不适应这里的天气,”他忽然轻松地抱怨说,“自己睡不着,却来打扰你。”
    她不由紧张:“不舒服吗?谭先生没有在附近?”
    “没有,”他笑,“我是说我人没有不舒服。”
    那就好。
    “今天我回到公寓,看到了你留下的东西。”他说。
    是信吗?那时心乱如麻,一心北上,现在再想内容,青涩、忐忑的心思全都剖白在那封信里。她还记得自己在信里对他说:“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仿佛是个预言,最后还是南北两隔,该来的,该面对的,谁都逃不掉。
    “是书架上满满一排的空墨水瓶,”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提那封信,“我在想,你在仁济的实习生活一定很辛苦。”
    是了,书架上还有墨水瓶,她都没丢掉。
    当时是想着日后有机会,要对他自卖自夸一番,才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排。
    她含糊着说:“也不是很辛苦,那么多病历资料都很值钱,段孟和肯让我带回家抄写,已经是帮忙了,我也要卖力还给他。”
    听筒里,他安静着。
    沈奚回忆着那间公寓,记起一楼的柜子:“还有一楼的柜子我翻过,对不起,擅自动了你的物品。还是要郑重道歉的。”
    他笑:“并不重要,不值得你为这个道歉。”
    沈奚听着风声,想提醒他不要深夜在窗口吹风,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说。
    听他又道:“这间公寓,当初本打算送给你的,这里的物品你也都有处置的权利。”
    努力维持着的叙旧氛围,被一个“当初”轻易打破。
    余情未了的人,最怕就是提到当初和曾经。窗外黑黝黝的,没有光,所有人家都灭灯睡下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去找桌下失踪的拖鞋,也是巧,一下子就寻到了。好似刚刚撞了邪,明明就在原地。
    听筒里有朦朦胧胧的虫声唧唧,是了,那间公寓下有个草坪,只是才初春,怎么就有了虫鸣?也真稀罕。沈奚漫无目地地走神,把他那句话的余威冲淡、冲散了。
    “我上午还有门诊,如果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她在试图找借口。
    聪明如他,自然懂得她的念头:“我也是饿了,要去问问楼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那正好,”她马上说,“明天见。”
    “明天见。”
    电话挂断,沈奚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如何拿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也许是段孟和,或是医院,或是电话局都有可能。
    次日在医院食堂里吃早饭时,凡是见到她脸色的同事,都认定她是劳累过度,埋怨段副院长不体恤她的身体,竟然让手下最得力的外科医生如此操劳。
    沈奚含糊笑笑,领了早饭,坐到窗边,独自吃着。
    身后两个住院医生恰好在说昨天闹事的细节,因为就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这两个医生也远远围观到了砸车的现场。沈奚听着他们描述,心惊肉跳。
    段孟和在她对面的位子落座,单刀直入地问:“昨天见到病人家属了吗?”
    “见到了,”她公事公办地说,“不过家属拒绝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谈,我准备今天和你一起说服他。”
    段孟和并不意外:“昨天他被砸了车,估计是真没心情谈。”
    “你是说昨天医院外……是他?”
    段孟和很是奇怪:“你不是去找他了吗?我听说他还受了伤,你没看出来?”
    沈奚被问住。
    自己也是傻,竟瞧不出诸多的疑点。
    他所有的西装都是量体订做的,稍不合身形都会让裁缝上门裁改,认识这么久,唯有昨日是穿着不合身的大衣。还有下车时他扶着门的动作,关车门的姿态,甚至是他的胃口不好,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伤到什么地步?”沈奚脱口问。
    段孟和笑了:“昨天是你见到了他,不是我,沈医生。”
    她本就懊悔自己的疏忽,被段孟和一说,更难过了:“他和你约了什么时候见面?”
    “约了下午两点,不过一点他会带着律师先到医院,是要处理家里的事。”段孟和说。
    “你记得叫我去。”
    “好。”
    “一定不要忘记了。”她又说。
    段孟和笑了,点头答应着。
    沈奚上午是门诊日。
    她每周只有两天的门诊日,病人拍号多,每次都会拖延到很晚。今天人更是格外多,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已经一点半。她看着时间,和同事要了面包,就着热水充当午饭,三两口解决后,再去看钟表:下午一点四十分。
    因为惦记傅侗文被砸车的事,再也静不下心等。她主动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被秘书告知,段副院长在四楼姓傅的病人病房。
    不是说要叫上自己吗?他为何独自去了?
    沈奚搁下电话听筒,游移不定的档口,段孟和的电话已经拨了回来:“忙完了?”
    “嗯,你那里怎么样?”
    “我在自己办公室,你最好要过来一趟。”
    沈奚应了,挂上听筒,匆匆上楼。
    她本以为段孟和是独自在办公室,于是在叩门后直接推门而入:“你见到傅侗文了吗——”话音未落,她已经看到所说的人就在这里,陪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先生。
    她局促地对傅侗文颔首:“你来了。”
    傅侗文没来得及说话,那位先生已经认出沈奚:“你是……码头上的那位女医生?”周礼巡惊喜地在头上比着帽子的手势,“我是为你捡帽子的人。”
    沈奚记起这张脸:“你好。”
    周礼巡看一眼傅侗文,才做了自我介绍:“你好,鄙姓周,周礼巡。”
    “沈奚。”她颔首。
    周礼巡对余下的两个男人解释:“我在外滩码头遇到沈医生,她带着几个医生护士在号召下船的旅客接受检查。”
    “这件事我知道,”段孟和笑,“沈奚去找过几次市政府的人,想要公开疫病的消息,人家没理会她,她又来威逼利诱我。”
    “并没有,段副院长,”沈奚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在对你讲道理。而且你也说过,这不是你和我的私事,是公事。”
    “好,好,我承认,”段孟和忽而问,“要喝茶吗?我给你泡一点来。”
    沈奚摇头:“说正事吧。”
    从始至终,傅侗文都坐在沙发的左侧,靠近窗口和书架的位置,在看着他们三个说话。等到这番意外的“相认”告一段落,段孟和才亲自把自己的座椅搬到茶几前,按着沈奚的肩膀,让她坐下:“沈奚有一位病人,和青帮有很深的关系。”他是对傅侗文说的。
    为什么忽然提起青帮?沈奚不解看傅侗文和段孟和。
    如今的上海是做生意的怕被绑架,做官的怕被暗杀,大家都要和青帮人搞好关系。但说到底都是江湖上的派系,她并不觉得医院里的人需要这些关系。
    段孟和同周礼巡一唱一和,给她把这件事讲了个大概:
    傅家树倒猢狲散,傅家大爷早年仗着袁家做靠山,在北京城得罪了不少人,去年迫不得已来到上海定居,也托人结交了青帮里的一位老板。傅侗文这次南下送父亲来看病,是有条件的,就是家产分割的协议要按他的要求来。
    傅侗文来前就猜到大哥会撕破脸,和自己一搏,也事先做了准备,找了最讲江湖义气的一位老板攀了私交,做了应对傅大爷的准备。
    但无奈青帮派系多,如今风头正盛的就有张黄杜三位老板。傅侗文结交的是杜老板,傅大爷投靠的是黄老板。而法租界——也就是医院这里,偏巧就是黄老板的天下。
    “所以……你们是被困在这里,走不掉了吗?”沈奚问傅侗文。
    “并不是,”周礼巡替他答,“只是我们不想给段先生惹太多麻烦,所以在和段先生商议,如何解决这件事。”
    “可法租界从来都是黄老板的地方,你们怎么解决?”沈奚也开始担心,“青帮是黄老板管,巡捕房也是黄老板做总巡捕,明着暗着都是他的。”
    她说完,更焦虑了:“我们医院要不是在法租界里,也就好办了……”
    沈奚看了一眼段孟和。
    她大概明白段孟和要自己帮忙的意思了,段家本就最反感这些江湖事,段孟和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再看傅侗文的意思,也是顾虑到了段孟和身份的特殊,并没想要真的动手。
    “我们想尽可能地,和平解决这件事。”周礼巡总结。
    沈奚踌躇着:“可我并不认为,凭我给人治病的一点面子,就能摆平楼下的事。要是寻常的小事,病人口角这些,或是拿两张戏票都还好。但这关乎到了两个老板的面子……”
    沉默到这里的傅侗文,终于开口问她:“你那位病人是什么身份?你说给我听一听。”
    “是张老板的二姨太,”她说,“而且看上去并不太受宠,已经年纪大了。会有用吗?”
    三位老板里,唯有这位和傅家两兄弟没打过交道。
    傅侗文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我们来给张公馆打个电话。”
    “你和我去办公室吧,”沈奚说,“号码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抄着。”
    他没异议,随她离开。
    沈奚回到办公室,翻找出名片,拨了张公馆的电话:“请二姨太听电话。”
    很快,二姨太太来接了电话,起初对方以为是小事,说让她拿着自己名片就能卖个面子,但听说了医院门口的阵势,也没了把握,劝说沈奚不要为了一间医院,枉顾身家性命。毕竟男人之间的事,又是江湖事,她这个妾室也做不得主。
    对方说得话很掏心掏肺,也在理。沈奚一时不晓得再说什么。
    傅侗文站在她身后听着,到她无话可说时,从她手里接过去听筒,礼貌地自报了姓名,提出想要登门拜访的话来。对方听到傅侗文的名字,倒是意外,答应去问一问自家老爷。
    电话在那头暂被搁下。
    傅侗文在耐心等着,沈奚也倚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凝神听着。
    “傅三爷,久仰了。”听筒里传出沧桑的男人声音。
    沈奚移开视线,从桌上拿了钢笔,在手里盘弄着,自此再不听电话那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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