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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铤而走险者,若非末路穷寇,便定是极为癫狂之人,心中怀有蚀骨仇恨,才肯不计代价、不问后路。
    平怀瑱竟不知六皇子身后人恨他至此。
    可转念深想又难免生疑,想小六身为皇子,倘太子遇刺必难逃是非。刘尹从前总是诸多筹谋,步步行得谨慎不已,欲借皇帝之手拉他下位,何故今日行此险招,得不偿失?
    平怀瑱实难猜透,彼时确未想过,许是另有旁人妄图谋他性命。
    一场风波掠过,殿内血痕经宫婢擦拭已无半分残留,只是门窗尽破,夜阑更深,一时半刻实难修补。
    平怀瑱迁往偏殿憩下,喧闹之后幽夜更显静谧,面上新伤止了汩汩鲜血,一番清理上药,瞧来总算不那般渗人。可这伤深可见骨,行剑时剑锋偏了半寸,割得极其狰狞,恐难复原貌。
    李清珏双眼眨也不眨地凝着那处,晦暗里瞧不清眸底神色,周身卷着重重压抑之气,仿有黑雾将他裹覆其中。
    太子遇刺绝非小事,宏宣帝闻讯前来瞧过一趟,方在那殿里坐时,李清珏已被平怀瑱藏于偏殿。他虽改头换面,与过往大不相同,但平怀瑱不敢冒险,便是半眼也不愿令宏宣帝多瞧。
    李清珏独身一人静立室内,宫灯未点,四周死一般的寂。他忽而感到深深可怖,浑身又寒又僵,脑里反反复复回想方才之景,只怕那一剑正中平怀瑱喉口命脉。倘真如是,那从此往后……
    那再没了往后。
    当今世上无何家,亲侄已寻得归处。
    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李清珏闭眼探出手去,缓缓寻着平怀瑱脸庞,自下颌轻轻抚上,将手掌贴在他脸颊一侧,仔细避开伤口。
    平怀瑱伸臂将他一把捞近,往怀里紧了紧,隐忍多日之话忽然道出口来:“你哭一哭、闹一闹也好……我知你心中难受,这些日子未再见你笑过半回,难道往后一生都得这般过么?”
    李清珏应不上话来,埋在他颈间懵懵沉默许久,身后手掌温厚有力,只怕不够紧似的,使劲儿将他抱着,勒得他胸腔窒闷难耐。
    如此好一会儿过去,平怀瑱颈上已濡湿一片。
    李清珏手指揪住他一丛散发,仿佛能将他握牢,干哑低语道:“你莫再出事。”
    不过短短几字而已。
    平怀瑱颔首,低头吻在他发顶,未同他讲,这一剑伤在面上,倒令自己好过许多。李清珏遍身鞭伤日益不见,可他心头痛惜未减分毫,到此刻陪之受难,痛之所痛,方才算过得去。
    殿外躁起一阵虫鸣,初夏时候,两相近拥难免易起薄汗。李清珏迟迟不愿松开,不知何时才止住眼泪,疲惫虚脱地沉沉睡去。
    平怀瑱离远几寸,颈上湿痕沾风,立即冰冰地透着凉。他独自下榻清洗一净,行回床畔拾着湿帕将李清珏面庞轻拭,罢了静坐良久,暗将今夜之事回顾。
    那一众黑衣人自裁之后,接连被扯落面上罩布,容貌眉眼无一相熟者,更为蹊跷之处则是腕间皆绘有同一图腾,江湖气颇为厚重。
    然而平怀瑱思来想去,自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些个刺客当真会是江湖中人,之所以故弄玄虚,无疑是妄图打着江湖名号将他暗杀,方可巧借京中乱象洗清真主嫌疑。
    不过数十年间朝廷江湖两无恩怨,刺客入宫既非为财而来,则缺一得当理由。至于理由为何,目前尚不知那作假之人有何盘算。
    想必隔日天明,便会有人将此理由昭告京人。
    平怀瑱不多费神思,躺**子将李清珏重揽入怀,合眼睡去。
    一觉醒来,正如他所料,京中果起诡谲传闻,道江湖某一教派邪祟至极,欲取太子阳血熬炼仙丹,以促邪功大成。
    平怀瑱辗转自赵珂阳口中闻听此话,当下失笑,早料到这由头荒唐,却不想荒唐如斯,那暗处欲取他性命之人,倒连此等托词都撰得出来。
    然而看似荒谬,实则诚然高明,太子生辰八字至刚至阳,且为嫡储,其血有灵一说,世人听来当真少有不信。加之钦天监算准皇家当有血光之灾,两相为证,岂不打得一手阴阳斗转,真假难辨?
    只可怜那无辜小派,平白承下天子之怒,一夕之间尽遭朝廷军马剿净,背了这口谋逆黑锅。
    平怀瑱若有所思,执壶斟下一杯茶,探手推至赵珂阳手边,不再提这了无意义之事,道:“近来想了又想,以为欲伤小六,则不可留刘尹于京。其与宜妃前堂后宫两相勾结,防不胜防,倒不如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赵珂阳将那茶盏攥在掌心摩挲:“太子已有打算?”
    这一问令平怀瑱沉吟多时,似顾虑李清珏在旁,好一会儿颔首应道:“从前所为皆如隔靴搔痒,只可伤小六一时,断难止痛。原我所愿不过是保储位,登龙座,若能得偿,留他性命亦是无妨……然今他令我痛失何家,此仇便不可不报,方得拿命来还。”
    座旁李清珏听得他话末一句,袖里手指紧了紧。
    “再要出手,当一击致命。”
    赵珂阳心领神会,知平怀瑱欲行长路,不急分一时胜负。而恰如他所言,眼下刘尹已与武阳侯相熟,六皇子足下道路可说是条条尽攥刘尹之手,唯有将刘尹趋离京城,才可断其脉络。
    此计非一朝一夕可成,路阻且长,还需负重而行。
    茶烟袅袅,赵珂阳敛眸颔首,细与他长相谋划。
    是日夜来更深,京中下起一场大雨,正是夏时常有的瓢泼之状,隆隆伴着雷震,仿欲震碎天幕。阵阵惊雷夹着闪电,自天而降的浓雨将白日惨景洗净,长街短巷如新,好似从不曾沾染过江湖人血。
    太子遇刺之事暂行揭过,这一夜降雨,蒙蒙乌云遮天蔽日,星象难观。钦天监难寻征兆,宏宣帝且当血光之灾已现,厄运已昭,却不料皇城之外险象又生。
    承远王暴毙床榻,死相极为可怖,胸前匕首淬毒,以致七窍流血,双唇乌黑。
    王妃颤抖着行出寝房,双腿战栗发软,行了数步跌倒在泥泞雨里。棠梨撑伞跑来,扶了几下没能将她扶起,反同她一道跌在地上,污得浑身狼狈不堪。
    不远处有仆人赶来,王妃张口说不出话,好一阵过去才崩溃地低喊出声:“快……传太医,快!”
    王府变故惊动皇城,太医院医师冒雨而至。
    再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天光依稀暗沉,宏宣帝亲临王府,合眸静坐堂中。众太医回天乏术,齐齐跪伏皇帝身前,半寸不敢挪动身子,只听着扰耳雨声屏息等待发落。
    宏宣帝睁开眼来,但问两字:“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请皇上降罪,王爷毒入骨髓,心脉俱损,我等无力回天……”
    后话戛然而止,满堂死寂。
    宏宣帝默坐许久,承远王妃亦在堂中,一身狼狈未作梳洗,微侧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雨幕。
    一时雨声嘈嘈,雷声滚滚,但无人声半句。
    宏宣帝合上双眼,手掌覆着茶案一角,直将掌下那片蒙出层汗气来,不知哪时松了力道,睁眼起身。
    太医随之一抖,大气不敢出,直将眸子垂望地面,余光瞟着那道明黄衣摆自身侧而过,向堂外行去。宏宣帝脚步滞在门槛处,头不曾回:“承远……乃朕的亲弟。”
    众太医登时惊得魂不附体,莫说头顶乌纱帽,甚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万分惶然地把背伏得更低,直到宏宣帝甩袖离开仍久久不敢起身。
    天际又一道惊雷炸开,王妃唇角颤颤向上挑了一些,瞧来笑哭皆非,心中如有万千针扎……唯她心知肚明,宏宣帝方才那话不过是说与她一人听。
    承远王胸上匕首宏宣帝早不陌生,打那一眼便知始末。当时榻旁灯暖,他将柄上雕纹细细凝视片刻,后未道破半字,只将王妃罪名暗压心底。
    毒确是承远王妃亲手涂抹上刃,一刀刺下时,肉骨破裂声仿佛清晰可闻,无数恨意汇于一击。
    她早有必死之心,弑夫之罪愿以命相抵,分明作此打算,为何宏宣帝却只字不予怪责?
    她不知当喜当悲。
    喜是喜多情君王当真付与深情,不忍她身死,一国之君竟包庇她这歹毒妇人;悲则悲从今以后情意尽断,纵使承远王与宏宣帝隔阂多年,但兄弟血脉终难断绝,此事过去,宏宣帝再不会如从前那般记她在心头。
    可她不后悔。她要承远王死,否则平怀瑱永无宁日。
    所谓天呈异象,江湖动乱,诸多说辞实则皆因承远王有心算计,欲借异仕入京之际作乱皇城,残害太子以泄私愤。谋逆之事有一便有二,承远王此次失手,难保他日不会再行险招。
    作恶之人近在咫尺,王妃彷徨难安,未及回神已从柜底深处翻出那藏匿经年之毒……
    堂下太医仍自跪着,承远王妃耗尽余力撑椅站起身来,晃晃荡荡往外行了两步。棠梨上前搀扶,不再置喙室中人等,撑伞伴她行向雨幕深处。
    承远王妃魂不守舍回到寝院,房外廊中,远远站着小小一尊身影。她心下一紧,急忙迎上前去,缓缓地蹲到小孩儿身旁。
    幼子平溪崖皱眉看着她,伸手摸摸她被泥雨沾湿的鬓发,又用手掌拂去她面上污秽,小小年纪不知打哪儿寻来的胆量,话里揣着些安抚小心翼翼地问:“母妃这是怎么了?”
    承远王妃双眼倏然一酸,泪水汹涌而下,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平溪崖拍抚着她的后背,似患病时被哄那样,嘴里一句句念着:“母妃莫怕,孩儿在呢。”
    承远王妃心似刀割,又哭又笑了起来。
    还好……她的两个孩子皆平安无虞,能求得如此便可不畏代价。
    此生此命但为亲子,只要他二人一生安乐,她则终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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