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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林 第282节

    她又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四房固然是最有可能在北平城置产的人,周家二房也不见得就甘心离开。他们去京城又如何?京里的周家老宅能值几个银子?他们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继续留在北平混呢!再说了,周二两口子只是不舍得让女儿给袁小将军做外室,却不见得不想把女儿嫁给北平城里的名门世家。
    “当初有意向周四姑娘求情的名门子弟,可不是一个两个呢!他们一家若真的回到了北平,等孝期一过,还有几个人记得徐夫人那摊子糟心事儿?到时候只需要叫周四姑娘往人前晃两圈,还怕迷不倒几个冤大头上门提亲么?这岂不是比去京城从头开始强百倍?!”
    文氏叹道:“不管周家哪一房的人怎么想,这都是人家自个儿的家务事。他家分家之后,谁要在北平城里长住,连兄弟都不好过问,更何况我们这些外人?亲家,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恨周家昔日的怠慢,但冤家宜解不宜结,当日不过就是些小事罢了,你看着他家如今凄凉的景象,何苦再与他们计较下去?”
    万太太冷笑:“我哪里是为了一点小恩怨就记仇至今的人?不过是看不惯周家行事罢了!周大一家是伪君子,周三一家是真君子,这都没什么可说的,可周二与周四又是什么好货色?!他们兄弟俩都没少借着老父的势包揽词讼、仗势欺人!他们的妻子更是结伙放印子钱,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平日里外人没少说我刻薄狠辣,可我只欺负自家的妾和庶子庶女罢了。外人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去害人家。放印子钱什么的,我更是从来不碰!我妯娌干这种事,我还要在婆婆面前告状呢!就为了这个,妯娌们都容不得我,非得把我排挤出京城不可,哪里是为了我看庶子不顺眼这点小事儿?我就是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断断看不惯周家人行事!他们如今才到哪儿呀?有什么可凄凉的?!”
    文氏也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想了想,无奈地道:“不管怎么说,亲家好歹收敛着些。周老大人夫妇俩在北平城里颇有威望,二老才去世不久,城中上下正是为他们哀悼的时候,若叫人知道你与他们的儿孙过不去,对你的名声越发不利了。周家人若犯了国法,自有官府去治他们,你坐在家里看戏就好,何苦搅和进去?”
    万太太挑起了双眉,露出亲切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文氏的手背:“好亲家,我就知道你最懂我!放心,你的好意,我都记着呢!绝不会叫周家拿住了把柄的!”
    文氏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万太太却只是拿帕子掩口偷笑:“亲家,你真是个促狭人!好啦,知道你不爱惹事,我只当今儿没听见你说这话就是!”她心情愉快地起身告了辞,急急忙忙地离了谢家,似乎有什么重要的大事赶着要去做。
    文氏一头雾水地送她离开,回到上房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也没有再在万太太面前多说什么,反正万太太已经表示过了,今天压根儿就没听见她说过什么话!
    接下来几日,谢璞与文氏这对夫妻都非常忙碌。前者忙着去衙门里处理救灾济民事宜,原本过了小年夜就该封笔落衙的规矩也没人提起了——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新年假期?能赶在除夕之前安置好外城的灾民,所有官员才能安心过年呢!至于后者文氏,她还要与一众官眷商量在外城搭棚施粥施药的事。如今不仅仅是布政使司衙门,连巡抚衙门、按察使司衙门与北平府衙,这三处衙门官员的家眷也都参与了进来,她算是主理人之一,整天忙得昏天暗地,连家里的中馈都交给女儿们打理了。
    然而,大风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的时间,谢家的少爷小姐们有不少体质都偏弱,就算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四少爷谢涵之感染了风寒,渐渐的,其他人也都有些扛不住了。谢显之、谢映慧与谢映芬先后染恙,谢映容早早告了病——真假无人清楚,反正家里有治风寒的方子,她院子里也同别人一般每日弥漫着药味。另外宛琴姨娘病情反复,大金姨娘也病倒了。长辈院里还好,只有谢老太太每日叫唤不适,二房众人倒还撑得住。但二房目前是客居,倒不好插手家中事务,宋氏更是拒绝让自己或女儿谢梅珺接手中馈。
    谢谨之只得先替父兄担起了家中对外交际的事务,谢徽之给他打下手,时不时出门跑腿,中馈职责则压在了谢慕林肩上。还好她在湖阴老家时有过几年管家经验,母亲文氏手底下的男女管事们又十分能干,她不至于太头痛,全都一一扛了下来,每天一边处理家务,一边请大夫来给家人们看病。
    一日,外院的赵丰年忽然传话进内院来,道是往日给宛琴看病的那位大夫告诉他,有人自称是宛琴的亲人,想要找她,不知道是真是假。赵丰年拿不定主意,只得来请二姑娘示下。
    第1008章 投亲
    宛琴的亲人?
    谢慕林听到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宛琴那几个还在曹家的娘家亲人,当然不可能是她的弟弟叶金荣。叶金荣如今都已经快混成谢家商号在扬州城开的分号的掌柜了,想要来北平见姐姐,直接上门就行,哪里需要经过一个外头的大夫?
    但宛琴那几个娘家亲人不是还在承恩侯府为奴吗?还是曹家的死忠,知道宛琴为儿女背弃曹家选择了谢家,就要跟她断绝关系;等到宛琴脱困后有心要与他们修复关系了,他们又在暗戳戳地怂恿她帮曹家做奸细,打探谢家的秘密,又或是利用谢家的名号,在北平一带为曹家做耳目。这样的人,不可能主动离开曹家吧?
    曹家虽然眼下正倒霉,但应该没那么快抄家的,自然也不会有家仆外流的可能。他们又为什么会跑到北平来?难不成曹家……又想利用宛琴做什么坏事吗?
    谢慕林顿时警惕起来,便穿上厚厚的斗篷,戴上观音兜,沿抄手游廊出了二门,在花厅里见了那位大夫,向他询问详情。
    大夫隔着屏风见过谢家二姑娘,也不敢抬头仔细观察屏风后的人影,只敢盯着赵丰年回答道:“日前有个后生到我医馆里求医,说是他父亲刚来北平城,就遇上了大风雪,感染了风寒病倒了。他母亲知道一个方子,抓了药去喂他父亲,不曾想他父亲的病情半点不见改善,反倒越发重了。那后生担心他父亲身体,打听得附近就数我这家医馆名声最大,诊费也不高,便特特上门来求我出诊。我当时正好接诊了几位熟悉的病人,一时走不开,请他稍待。他心中不悦,脾气上来了,就说他家也是高官显宦的亲戚,他亲姐姐在布政使大人后宅做姨娘,是极得宠爱的,他们一家前来投奔姐姐,定会得到厚待,倘若我胆敢怠慢,定不会让我好过……”
    若是换了别的大夫,兴许就真听信了那姓叶的后生所言。但这位大夫刚刚才给谢布政使的姨娘看过病,知道谢家只有两位姨娘,两位都不甚得宠,而且谢大人谢夫人都是极和善仁厚的好人,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妾的娘家亲人,就拿他怎么样的。他常年行走于官宦人家,心里也有些傲气,虽说医者父母心,当时给手上的病人看完诊后,他还是去客栈里给那叶姓后生的父亲诊脉开药了,但这口气他咽不下去,便索性到谢家来传个口信。
    说得好听,他是替宛琴姨娘传信来的;说得难听,他就是来告黑状的。不管那叶家的姐姐在谢家是否得宠,谢大人反正是不会容忍哪个小妾的娘家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北平城里作威作福的,怎么也会给那嚣张的叶家后生一点教训。
    谢慕林听明白了,姓叶,果然是宛琴的娘家人。她在屏风后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便吩咐赵丰年,给大夫一个厚厚的赏封,谢过他传的口信,又送他一份礼物压压惊,然后问明白叶家人目前寄居的客栈所在,便端茶送客了。
    回到内院,谢慕林就先去了四妹谢映芬的院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谢映芬吃了一惊,面上神色变幻,隐有几分忧色:“就怕叶家人来者不善。我好不容易哄得姨娘回心转意,倘若叶家人又再怂恿她干些什么不好的事,那我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天的口舌?!”
    谢慕林道:“不管怎么说,叶家人肯定是从京城来的,说不定会带来曹家的最新消息。万隆那边要传信来,起码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了,大哥大姐心里不定怎么担忧他们生母的处境呢。既然有现成的消息来源,何必放过?我们先弄清楚叶家人的来意,就算他们真的不怀好意,难道宛琴姨娘还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不成?”
    谢映芬想想也是,便咬牙道:“也罢。我这个做女儿的,就当是最后一次试探姨娘。我把这件事告诉她,让她自己拿主意。倘若到了这一步,姨娘还是分不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那我也没必要再在她身上费心神了。只要尽了赡养之责,我便是尽了孝道,谁也不能指责我对她不够尽心!至于四弟那儿,他身体不好,将来安安心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姨娘的事很不必他来操心!”她将来是要嫁给二房外孙的,自然要回湖阴老家生活,还怕照顾不好一个三房的妾么?
    拿定了主意,谢映芬便唤丫头为自己更衣。谢慕林在旁边盯着,确保她把自己裹得足够严实,还要弄块宽大的丝帕来遮脸挡风,再叫丫头打着伞,姐妹俩结伴出行。到了正院,谢慕林径自去了上房,谢映芬独自前往宛琴所住的耳房,敲门进去,刚好听到宛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宛琴窝在炕上,披着厚厚的棉被,颤抖着叫唤:“快关门!”银杏火速上前关门,又替四姑娘谢映芬解下斗篷,然后挂在火炉旁边烤火。
    谢映芬坐在炕边,捧着茶碗暖了一会儿手,同时思考着要如何开口。
    宛琴无精打采地问她:“病了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还跑到我这里来。你瞧见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吃的喝的都有。先前请的大夫有点本事,喝了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四少爷还怕我药喝多了没胃口,叫人送了一小篓新鲜橘子来。虽说这天气实在冷得不行,但这火炕住久了,我也习惯了,不开门窗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难熬。等撑过最冷的这段日子,后面就好过了。你用不着每天过来看我,仔细吹了风头疼。”
    谢映芬听得眼圈发红,抿了抿唇,道:“我来自然是有事要告诉姨娘的。前儿替你看诊的那位大夫,今日来家里传话,说是遇到了几个姓叶的人,声称是谢布政使宠妾的娘家人,前来北平投亲的。他家老子因为天气太冷,才进城就病倒了,叫他娘不知灌了什么药下去,病情越发重了。那做儿子的怕老子真个出了事,才去找大夫的,正巧找到了这位大夫头上,就是态度嚣张了点。这位大夫来过咱们家,知道些内情,便来报个信,问问是否真是咱们家姨娘的亲人,也免得是哪里来的骗子招摇撞骗,借着谢家的名号在外头讹人。”
    宛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可能?!我爹曾经发过誓,他生是曹家的人,死是曹有的鬼,宁可死了也不会离开。这好好的,他带着妻儿来北平做什么?!是曹家被抄了?还是他……他见曹家势头不好,就忘了前言,带着妻儿做了逃奴?!”
    第1009章 改变
    “逃奴?”
    谢映芬愣了一愣。她只想到叶家人可能是曹家派来使坏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可是……这可能么?宛琴之父叶老高从血缘上来说是她的外祖父,她从小到大也是见过他和他的后妻与儿女许多次的,知道他们是典型的公侯府第中等奴仆,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小门小户要精细许多,但又没多大的能力,中中庸庸地当个小管事过活罢了。这样的人,一辈子只怕都没怎么出过京城,更别说是单独出远门办事了。这大冬天的,他能顶着逃奴的身份,避开官道大路,隐姓埋名带着妻儿从京城跑到北平?
    谢映芬不相信叶老高有这个本事。他若真有那么能干,早就在曹家出了头,也不可能在平南伯府败落后,靠着嫁入谢家的女儿宛琴还有几分可利用之处,才被承恩侯府收下为奴了。
    因此谢映芬并不认可生母宛琴的判断:“叶家人不可能是逃奴。倘若他们是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又怎会公然在北平城里住进客栈,还对外人嚷嚷自己是谁家的亲戚,打着我们谢家的旗号耀武扬威?他们不知道姨娘在谢家做不了主么?不知道谢家与曹家有大仇么?他们就不怕这一嚷嚷,会引来父亲不满,直接告官,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到时候姨娘又能做什么呢?我与四弟更不可能帮衬他们。父亲只会落得守法不殉私的美名。我不觉得叶家人有这么蠢。只是……”
    她顿了一顿:“他们忽然找上门来,必定有些见不得人的打算。否则,我们家在北平住的是官邸,只需要寻人打听一二,他们就不难得知我们家住何处。既然说是来投亲,叶老高又病了,他们一家为何不直接上门来?反而要在外头住客栈?若是他们不想声张,也没必要四处嚷嚷自家是布政使家的亲戚吧?所以,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古怪,必有算计!”
    “任凭他们如何算计,在北平没有曹家撑腰,他们想做什么都是白搭!”宛琴淡淡地道,“四姑娘打发个人去客栈里问一声吧,顺便送几两银子过去,问问我爹的病情怎么样了,到底吃了后娘抓的什么药,才把病越拖越重?若是他病得太重,就把他直接送到医馆去。给我看病的大夫就不错,又给我爹诊过脉,熟门熟路的,比别人更可靠些。
    “大夫上门给我复诊时,还可以顺道跟我说说我爹的病情如何了。至于我后娘和她生的两个儿女,且由得他们去。若真有什么算计,她迟早会按捺不住,找上门来的。倘若不是什么大事,答应了也没什么,只当看在我爹的份上了;但如果他们的要求太过分,就直接把他们撵出去好了。我爹另寻地方安置,将来病好了就送到金荣那儿养老,其他人不与我们姐弟相干!”
    谢映芬眨了眨眼,十分郑重地问宛琴:“姨娘说的这是真心话?不会再心软了?!倘若叶老高要求你帮他的妻儿,你也能保证,不会心软,只会照着如今的打算进行么?!”
    “姑娘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宛琴轻哼一声道,“我不傻好么?!我舍不得的只有我爹而已,那毕竟是我亲爹!至于后娘和两个弟妹,我又不是没给他们活路。只要他们所求不过分,我还是愿意帮他们一把的。北平城这地方,租个房子又花不了几个钱,再每月给二两银子花销,足够他们温饱不愁了。若是嫌钱少,那叶金生年轻力壮,叶金莲小有姿色,就是我后娘,也做得一手好针线,还怕找不到营生么?!哪怕是直接寻个富户把叶金莲嫁出去,无论做妻做妾,都能供他们过得富足!但若是他们一心要与我过不去,非得害我和我的儿女……”她顿了一顿,“曹家是不成了,谢家在北平城正得势呢,他们算计在先,就休怪我无情在后了!”
    谢映芬忍不住又红了眼圈。花了那么多年,费了那么多的唇舌,她终于把生母给掰回来了!只要生母不再胳膊往外拐,愿意安安分分在谢家过活,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算是将来她出嫁了,同胞弟弟体弱又腼腆,也不用为生母发愁了。她求的也不过是这样安稳安心的日子罢了。
    谢映芬热泪盈眶,倒看得宛琴心里不是滋味了:“四姑娘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有什么好哭的?难不成是觉得我对娘家亲人太过无情?!”
    谢映芬摇了摇头:“不,姨娘这样就很好了。你哪里是对他们无情?好歹你给他们每个人都留了活路,也愿意供养他们下半辈子,上哪里找比你更有情有义的女儿去?我只是很高兴,姨娘终于又肯用心为谢家、为我和四弟着想了,而不是一门心思为了叶老公他们说的好处,不顾谢家利益,去为曹家办事。”
    宛琴自嘲地笑笑:“曹家日后有什么下场,还说不准呢,他们自家的心腹都背弃了主家,改投了什么徐夫人了,我还能替他们办什么事?我顶多是担心一下太太……从前的淑卿太太,担心一下娘家亲人,还有昔日与我交好的那些老姐妹们,其他人,哪里是我能操心得来的?曹家已经没有了前程,谢家却正发达呢,我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四姑娘还有四少爷,都只有盼着谢家好的。我虽然曾经糊涂过,但还没蠢呢!”
    她好歹也曾经在公府小姐身边做过许多年的心腹大丫头,受过嬷嬷们多年的教导,还曾经在夫主谢璞外任上掌管过好些年的中馈呢。朝廷、官府的大事,她是不懂,可论起内宅里的手段,她心里精通着呢!如今不过是用自己学过的东西,去安置娘家的几个亲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谢映芬还是十分激动,她在生母这里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寻二姐谢慕林,把生母给出的答复告诉了对方。
    谢慕林也安心了许多:“只要姨娘不糊涂,几个曹家奴仆不算什么。我这就打发人去找他们,弄清楚他们眼下是什么身份,若还是奴仆,身契又在谁手上,为何要到北平来,顺便的……再打听一下曹家眼下是个什么处境,大哥大姐他们的生母又如何了。若能在过年前得到一个确切些的答案,大哥大姐这个新年,大概也能过得安稳些吧?”
    第1010章 上门
    谢慕林与谢映芬商量过后,派出赵丰年与贾二,带上谢涵之的小厮青竹,再向大哥谢显之借用了青松,四人结伴出了谢家,跟着那位大夫直奔叶家人目前暂居的客栈。
    赵丰年老成持重、熟悉北平情况,贾二负责驾车又有一定的武力,青竹充当宛琴一双儿女的代表,而青松则是曹家仆役出身,虽说没有直系血亲在曹家了,却还有亲友在,可以借口要打听这些亲友的下落,代替谢显之与谢映慧兄妹俩说话。这四人身为布政使谢家的仆从,足以随时叫来街上巡视的官兵,不愁那叶家人耍心眼了。
    他们到了客栈,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叶家人所住的客房,还得知他一家四口都在,并未外出。比较特别的一点是,这一家四口来北平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给客栈上下的印象却不是什么平民百姓或狼狈逃奴,而是富户人家,因为他们一家穿戴打扮都颇为体面,还带了许多行李,又有两辆马车,直接要了两间上等客房,一点儿不差钱。
    据客栈里的伙计说,他们带的几个箱子,里面装的东西都挺重的,而且应该价值不菲。叶家人把这些箱子看得很严,直接把东西搬到了叶父叶老高的房间里,叶老高之妻带着女儿日夜在屋中看管箱子,顺便侍候病人,吃睡都在屋中,病人睡床她们就打地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
    这看打扮象是富家太太与小姐的两位女眷,竟然会选择在客房里打地铺,显然那几只箱子里装的东西十分要紧。别说是为了侍疾,那富家太太也就罢了,还会喂病人吃饭喝药,做女儿的几乎从不动手干活,说是个孝顺的女儿,谁信?
    大冬天的,运河封冻,年近岁晚,客商们都回乡去了,客栈没什么生意,店主伙计白日里闲着没事就爱闲磕牙,早在私底下议论这奇怪的叶家人好几轮了。布政使大人府里的管事来问,他们岂有不实话实说的道理?
    赵丰年听完之后,跟其他几人交换了眼色,便谢过大夫带路,把人送走了,然后他们直接上楼去寻叶家人。
    来开门的是叶金生,叶老公的小儿子,继妻所生之子。他原以为是客栈的伙计送热水来呢,打开门发现是几个有些眼熟的面孔,仔细一瞧,有一个正是从前曹淑卿长子谢大少爷的心腹小厮青松,顿时就明白自家行踪泄露了。
    不等他犹豫着是否要关上门,贾二已经使力把门推开了。赵丰年微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听说琴姨娘的娘家亲人来了北平投亲,其中一位还得了重病,姨娘心中牵挂,便打发我等前来问候。这位是叶小哥?不知叶老丈病情如何了?这大冷天的,北方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叶老丈怎么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就带着妻儿到了北平?若早些传了信来,姨娘也好求了太太,打发人去接呀!”
    青松青竹两个机伶人迅速挤了进来,把门关上,客房里的叶家四口人顿时就成了瓮中的鳖,逃脱无门了。
    谢家来的四人都是青壮,两个小厮如今也生得高大有力,叶家四口如何是对手?看着这个架势,叶金生很快就怂了,回头飞奔到母亲身边去。他母亲也没个好主意,他们本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只得无措地去看病床上的丈夫。
    叶老高倒是稍稍镇定些,认得赵丰年是谢璞身边得用的管事,青松也是谢显之的心腹,能弃了旧主随他返回谢家的人,也不作任何挣扎,便虚弱地开口道:“想不到赵管事这么快就打听到我们了,这样也好……若不是我才到北平就病了,也不用因为担心这副模样不好去见小主子,只得寄居在客栈中休养,迟迟没去给小主子们问安了。如今我这病一天一天不见好,我心里正着急呢,你们来了就好。青松小哥,大少爷与大小姐可好呀?到了北平后,在父亲继母照看下,过得可顺心如意?”
    青松面无表情地回答说:“老丈不必担心,大少爷和大姑娘安好,事事顺心,只是近日有大风雪,二位小主人都不慎感染了风寒。太太不许他们出门吹风,因此大少爷就打发我来见老丈了,问问是怎么回事?老丈如今管我们大少爷大姑娘叫小主子,而不是表少爷、表小姐,难不成……您这是改投了太太么?”
    叶老高叹了口气:“承恩侯府遣散闲散家仆,我们一家无依无靠、无功无劳的,又不得主子欢心,就被撵出来了,幸好还有太太怜惜我们这些旧人,才将我们收拢了去,让我们不至于流落街头饿死。太太有差事交给我们做,就算是寒冬腊月,我们也得出行,不然如何回报太太的大恩呢?”
    赵丰年等人一听就明白了,叶家四口人来北平,是奉了曹淑卿之命前来的。青松想起大少爷谢显之平日里透露过的信息,心中一动:“是不是曹家在京中处境不太好了?太太也受了牵连?!”
    叶老高又叹了口气,嘴动了动,还未开口,双眼就落下泪来,然后越想越伤心,竟慢慢地抽泣起来。
    他老婆有些讪讪地,请赵丰年等人在桌边坐下,又让儿子叶金生给他们倒了茶,方才坐在床边对青松他们道:“太太……处境是有些不太好。承恩侯虽然挨了皇上的训斥,只能在家自省,但也没受什么大罪,只是丢了脸面。可是……方将军方姑老爷那边不大好了。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短命的将官,听说曹家失了圣眷,以为方将军没了靠山,就拿他开刀,一状把他告到了兵部。兵部拿人,竟也不跟承恩侯府打一声招呼。
    “我们太太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直到方将军被锁拿进京时,在城门口叫曹二爷家的下人撞见了,报信给太太,太太才听说了这件事。太太去求承恩侯帮忙打听,可侯爷说正奉旨自省,没办法出门。太太只得又去求了曹二爷,才从兵部那边打听到方姑老爷是个什么罪名,听说是罪证确凿,无论如何都洗不脱了。曹二爷劝太太尽快与方姑老爷和离,以免被牵连进去,又托江家姑爷走了门路,让太太私下进监牢里见了方姑老爷一面……”
    曹二爷是希望曹淑卿跟方闻山商量好和离之事,做点条件交换,方便自个儿脱身的,谁知道就这么简单的事,曹淑卿竟然玩脱了……
    第1011章 选择
    赵丰年一行人回到谢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谢璞得了家里传来的口信,也挤出时间赶回家中吃晚饭。今日政务处理得还算顺利,他勉强能挤出一个时辰来,只是晚上就需要回衙门里加班了。
    谢璞坐在上房暖阁的大炕上用自己独一份的晚餐,文氏与他隔着炕桌相对而坐,替他挟菜。女孩子们除了谢映容缺席以外,都坐在暖阁里,隔着珠帘听外间几个男仆们的报告,谢显之兄弟四人则都留在外间。
    赵丰年向主人一家回禀道:“曹氏去见方闻山时,方闻山大约就知道自己难以逃脱了,也不拒绝与曹氏和离,只是要求她许诺返回老家照看家中父母兄弟以及子女,还有追随他多年的妾室。只要曹氏答应他的要求,他不但立刻写和离书,与她划清界限,也会将自己暗藏起来的一笔财物交给曹氏,让曹氏用在供养他家人上。可曹氏气性太大了,心里仍旧记恨他的妾室与子女,拒绝照看他们,更不想前往方家位于西南的老宅。方闻山的父母家人从前不过是曹家扈从,多给些银子就能打发,曹氏并不觉得自己需要离开京城繁华之地,前往西南乡间度日,更别说是侍奉昔日敬自己为主的公婆了。至于方闻山所藏的财物,曹氏更不放在心上。她见识过天下巨富,又在方家过了几年日子,哪里会将方闻山的私房放在心上?”
    这对积怨多时的夫妻就这么在大牢里争吵起来。主要是曹淑卿有些话说得太过分,方闻山正处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的惶恐之中,便是对妻子有再深的情份,这时候也激起怒火来了。两人不欢而散,方闻山拒绝和离,曹淑卿就改而去找娘家兄长们出力。
    这跟先前情况不一样,从前曹家无事,方闻山也安好,她吵着要和离,无论是曹皇后还是承恩侯夫妻,都觉得她丢了曹家的脸,不想帮她。但现在曹家本就是多事之秋,方闻山还获罪了,万一牵连到曹家身上,岂不是雪上加霜?所以,曹家上下现在肯定更乐意帮她和离。而这种事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只需要打点一下衙门,找个兵部官员对方闻山以重刑施压、暗示就行了;又或者由承恩侯出面,拿昔日旧部方家夫妻的安危来威胁方闻山退让;至不济,承恩侯手上倘若有伪造文书的高手,伪造一份和离文书出来也可以呀!大不了他们再进一次大牢,秘会方闻山,压着他把手印摁了,假文书也可以变成真文书的!
    曹淑卿是在公侯门第里长大的千金贵女,从前又没少从亲生母亲承恩公夫人与胞兄平南伯处接触各种阴谋诡计,还早有经验,她心里真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太大的难度。
    然而,承恩侯一听到她的请求,就立刻脸色大变,禁止她再提起伪造信件之类的话,并且忘记当年平南伯府对谢家下手时,曾经用过这一招的事实。他还让她答应下方闻山的一切要求,争取早日和离。反正方闻山若是死罪,等人一死,曹淑卿答应了什么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为什么就不能低一次头呢?明明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曹淑卿却偏偏闹得双方不欢而散,简直是愚蠢至极!
    承恩侯夫人更不高兴小姑子曹淑卿先前求助了曹家二房。虽然承恩侯对一向信任的庶弟背叛了自己一事,始终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可他的妻子却坚信这是事实。以她如今对二房上下的厌恶,她认为小姑子跟二房亲近,就是对自家的背叛,便勒令曹淑卿不许再去二房。
    曹淑卿受了兄嫂一肚子气,心里又不乐意屈服于方闻山的条件,便想拖上一拖,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尝试打通别的路子,找个兵部的官员向方闻山恐吓一番,逼他写和离书。
    然而,她后来往牢里递了两次话,方闻山都咬紧了牙关不肯退让,一定要她答应自己的要求不可。再拖得两日,官兵就找上了门来,查抄了曹淑卿名下数处位于京城的房产、铺面以及京城周边富庶地区的田庄。官府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的,方闻山的财产已经被查抄了,他妻子名下的财产自然也不能例外。如今方闻山的最终审判结果还没有出来,很有可能是要抄家并合家流放。倘若他妻子娘家给力些,还有望保住一部分嫁妆,但他妻子娘家如今袖手旁观,曹淑卿的许多私产又不在嫁妆单子上——有很多都是她回京城投奔娘家后,才拿出手上的现银新置办的——那这些产业便是方家所有了,官府怎会放过?
    到了这一步,曹淑卿才真正感到着急了,心里后悔得不行。如今娘家兄长不肯出手,她若再不与方闻山和离,别说这些被查抄的财产能不能拿回来了,她本人也摆脱不掉“罪官家眷”的身份好么?万一方闻山最终被判抄家流放,她身为他妻子,岂不是也要跟着流放?!就算到时候承恩侯为了曹家脸面,拿银子替她赎买,她也要继续顶着罪眷的身份度日,那还有什么体面?!
    曹淑卿终于选择了低头让步,再去牢里见了方闻山一回,答应他的要求,咬牙哄骗他说,答应他提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然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有另一方势力提前接触了方闻山。只要他能做到对方的条件,他就算本人的性命不保,父母家人也会安然无恙。他的罪名将会只限于不本,不祸及家人后代。他的父母、儿女、妾室,都能在老家靠着丰厚的祖产继续过富足安稳的日子。那方势力答应提供庇护,不会叫他们受他牵连。
    这也是因为曹淑卿先前的态度让方闻山寒了心,才会让他不再寄希望于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以及她背后的家族——他曾经的旧主,选择了背弃对方,做一些可能会危害到曹家安危的事,以保全自己的家族和亲人。
    他向审讯自己的官员供出了曹家过去的秘密,他们曾经供养过一个擅长伪造文书印鉴的人,还利用这种方法陷害过谢璞。但谢璞只能算是个添头而已,曹家会找到这么一个人,是有着更大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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