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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淮京之冬

    当崔凝回到马车,脱去帷帽的那一刻,望舒整个人都傻了。
    哭过的红肿双眼没有视线焦距,数道泪痕蜿蜒在惨白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显得鼻头更红了。
    “小姐!?怎么回事?大公子呢?”望舒连忙要牵着崔凝坐下,却在握住她时,发现颤抖的手里似乎握了什么东西。
    望舒心下紧张,匆忙扳开崔凝手指来看,发现是个做工粗糙的木雕兵人。
    “……小姐?”望舒愕然。
    崔凝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哽咽对望舒撒谎道:“没…没追到大哥……路…路上遇见个孩子,赠我这木雕……我瞧着……想…想到他……”
    没有说出名字,但望舒立刻就知道崔凝说的是谁。
    望舒眼眶立刻红了。
    自成亲以来,小姐再没有提过易承渊,也没再见她掉泪。
    反而是比她还要精神地过日子,成天笑脸迎人,打理家事不曾懈怠,照顾姑爷面面俱到,即便是李氏有意刁难,她的小姐也总是胸有成竹去面对。
    甚至跪在门口让人指指点点两个时辰,小姐都不曾哭过。
    可就这么一个小小木雕,却让小姐泣不成声。
    “小姐,我们回府歇息可好?”望舒哽咽着,“煮碗甜汤,吃完睡一觉可好?”
    崔凝摇头,颤着声音回:“我这样……不能回…不能回去……”
    “城外……城外湖畔的冷胭脂……我想去看看。”
    崔凝的声音很轻,像是一说出口,就会立刻消散在风里那般柔和脆弱。
    一路上崔凝默默流泪,手中握着木雕不放,就像是失了魂魄。
    倚在望舒肩上,崔凝的泪水打湿她衣裳。
    马车一路开到城外,崔凝并没有下车,只是见车窗外赤霞般的冷胭脂开了一整片,就在湖畔映出一池野火。
    崔凝倚在望舒肩头沉默看了许久,直到她闭上眼睡去。
    而望舒取出车中准备的大衾搭在二人身上,主仆两人就藏在被衾中,对着像是不服冬日萧条般,大放艳红的花林相依而眠。
    久久等不到动静的车夫陆安掀开车帘偷看一眼,见这番景象笑了一下,之后就在马车外烤火取暖,静待小姐醒过来。
    许久之后,是烤鱼的香味把她们俩叫醒的,先是望舒揉了揉眼睛,再来是已经恢复不少的崔凝,她们醒来的第一句话都是:“……好香啊。”
    望舒打开车帘,果然看见是陆安在烤鱼。
    陆安今年才十八岁,驾车的功夫相当好,人勤快不说,壮硕的身材也多少能威摄他人,所以崔夫人特地将他派给崔凝。
    看见望舒打开车帘,陆安咧开嘴笑道:“我就知道,用这定能把你们叫醒。”
    不等望舒开口,陆安主动上前把烤鱼递给她,见到里头醒来的崔凝,他道:“都申时了,再不回去就晚了,小姐,您吃烤鱼,陆安我驾车?”
    睡过一觉,状况好多了的崔凝让陆安给逗笑,“鱼烤得这么香,回头得赏你。”
    见崔凝笑了,他们二人也都跟着放松不少。
    望舒俐落地取出车中的油纸要将鱼肉喂给小姐,而一旁的崔凝将手上木雕仔细用手帕包起来,直接塞到望舒的衣袋里。
    “望舒,这木雕你替我仔细收好,就收在妆匣最里层的那锦盒旁边。”
    “是。”
    望舒知道那特殊的锦盒,小姐不曾打开过,可每回眼神总会往那儿飘,像是确定东西还在不在。却也不会多放眼神,只一眼确定了还在,小姐就会把视线移开。
    隐约之间,望舒猜到那是易承渊的东西,眼下要她把这木雕放旁边,望舒就更确定了。
    “还好今日姑爷去寒炉宴了,我们晚些回去无妨。”望舒说完,将剃好刺的鱼肉塞进崔凝嘴里。
    三年一次的寒炉宴总办在初冬时节,在这个时候,各地考过解试的举人们都进了京,这时太学就会办一夜的寒炉宴,让考生们彼此认识,也可以在宴间听太学大儒们谈话。
    从未参加过的杜聿今晚自然不会缺席。
    听见望舒提起杜聿,崔凝的眼神放得柔了一些。
    这几个月的夫妻相处,崔凝没有后悔过,也深深感谢爹娘当初替她考量的这门亲事。
    虽说阿娘动不动气急败坏让她和离,可崔凝自己明白,再没有比杜聿更合适的丈夫了。
    李氏确实令人头疼,可杜聿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婆母可称得上是难关,家中下人全是崔府带过去的,很多时候同在尚书府没有两样。
    换作嫁给其他人,长辈又多又杂不说,平辈的妯娌、姑嫂之间也有许多弯弯绕绕,还得加上众多下人全是生面孔,这对于当时刚失去婚约的她而言,全都过于疲累了。
    而杜聿,很好。
    虽然冷漠又不爱说话了些,可对她终究是敬重的,那份敬重里头还有着对阿爹这个恩师的感激。
    在洞房花烛夜同他第一回行房时,他似乎知道自己害怕,所以处处配合着她。
    而他与易承渊相似的身形与肤色,在右掌中同一个位置的疤痕,都让她只要一恐惧,就能闭上眼欺骗自己,此刻的碰触来自心上人。
    欢好之后让他抱着入眠的温暖,也让崔凝回到那几个夜里易承渊抱着自己睡下的时光,她尤其喜欢握着他右手掌心的疤痕入睡。
    所以在相隔数日,听见阿娘对他的刻意冷淡颇有微词时,崔凝仔细思考,觉得自己并不排斥同他行房。
    所以她放胆勾引了他。除了想让阿娘放心以外,她也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接受他。
    结果是她尝到了甜头。
    她发现只要身子让杜聿给填满,再感受他的体温入眠,失去易承渊之后那充斥胸口的空虚感就能少一些。
    而床上一次次的交缠,也让她逐渐熟悉杜聿的触碰,他的喘息,他的身体,他身上的气味。
    原来行了夫妻之事,两人是真能轻易成夫妻。
    她渐渐不怕他冷淡,即便他不说一句话自己也能在他身边怡然自在。
    慢慢地,她也能在行房时睁开眼看他的模样,他不是易承渊,可他是她丈夫,无庸置疑。
    或许李氏之事解决之后,她与杜聿就能牵手一世,顺利当一辈子的夫妻。
    毕竟,大嫂二嫂也是这样过来的,没道理她做不到。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就已经开回了杜府,而此刻日头也正好落下,天要黑了。
    一下马车,崔凝与望舒就被冻得哆嗦。
    “看来今夜兴许会降初雪。”陆安摸了摸让他照顾得柔顺有光泽的鬃毛,马儿舒服地扭了一下,“我得在马厩烧炉了,免得冻着马儿。”
    “那炉子可得放暖点,望舒,我们回房之后来画今日看到的冷胭脂。”
    “好,这就去磨墨。”看见小姐打起精神,望舒比什么都欢喜。
    可三人之间的和谐气氛还没维持多久,婆子与婢女们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小姐!您们到底去哪儿了!如何此刻才回来!我们满城找了一整天!”
    望舒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对劲,不禁有些不安:“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慌慌张张的?”
    一名年纪还小的婢子像是吓着了,脸色发青地跪倒在地,哭道:“小姐,奴婢没用……那亲家夫人今日在你们离开之后,就硬闯了小姐卧房!看见你们不在就发怒,嚷嚷了老半天,我们每个人都劝不住,到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崔凝皱眉。
    另一名婆子怒道:“她嘴里一直念着小姐不敬婆母,此处是杜府,她才是当家作主之人,跟着不知道发的什么癫,把小姐房里那妆匣给抢走了,跟土匪似的!我们这些婆子当时都在后头,听见前头的小丫头呼救已经来不及了,那李氏同贼一样抓了东西就跑!”
    “……妆匣?”崔凝感觉心里喀了一声。
    “李氏人呢!?”望舒惊叫。
    “方才回来了,但妆匣让她扣在房里,说是要小姐回来亲自去要。”
    崔凝一听,立刻拔腿往李氏房里奔去。
    在那里,杜钦已经气得脸色发紫,显然是刚与娘亲有过一番争执。
    而李氏见崔凝慌张跑来,倒是神情愉悦。
    “不是说身子不适,不能陪我出门?在外头待得这么晚,你连婆母也敢骗?”李氏冷笑道。
    但崔凝没有理会她,一把推过她,抢到了妆匣前面,一打开,里头全是空的。
    望舒一看,最里层那锦盒也没了,心下顿时一慌。
    “东西呢!?”崔凝惨白着脸,连声音都在发颤:“里头的东西呢!?”
    李氏见她这等情状,心中得意得不行:“婆母我呢,觉得里头东西太过铺张浪费,替你当了,好过冬。”
    “快把当契跟银钱都给我!”崔凝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扑到了李氏身前,紧紧拧住她衣襟。
    见那向来冷静以对,高高在上的儿媳如此失态,尽管被抓得有些疼,但李氏还是笑得开怀:“知道怕了?就让你……”
    崔凝一个眼神闪烁,深吸了一口气,大吼道:“你想死么!里头有御赐的首饰!当了要人头落地的!”
    李氏一听,整个人都愣了,“你说……说什么……?”
    “当契跟银钱!”崔凝怒吼,“不想死就快!”
    李氏这下知道慌了,连忙把所有东西都交给崔凝,颤着声音对儿子说:“我……我不知道……那里头……真会杀头?!”
    那当契有相当多张,都是城中不同当铺。
    原是头一间当铺主人见李氏举止粗俗,却带着满满珠宝的妆匣来要典钱,怕会惹上麻烦所以不肯同她谈。之后李氏便学到了,每回拿少少的几样去当才能成功,于是她一整日都在城中四处兜转,这才把里头的东西当完。
    拿到了满手的当契,崔凝没再多待一刻,用布兜了提上身就往外跑,速度快得望舒在身后也追不上她。
    她一路飞奔到马厩,还不等陆安询问,立刻就上马往府外跑去,动作俐落,没有一丝迟疑。
    “小姐!”望舒整个人都惊呆了,这么冷的天,她的小姐就这样骑马跑了出去!
    害怕被杀头的李氏完全慌了阵脚,抓着儿子又哭又闹。
    而婢子与婆子们慌成一片,杜府之内顿时一团混乱。
    就在此刻,淮京城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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