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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静悯

    赵成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宣政殿的。
    依稀是鹧鸪说了那话,她便怔住了。尔后临楼王也未多叨扰,待他去后她独自在御花园绕了一圈,脑中空无一物,待回转时天都黑透了。
    鹧鸪已前往后廷处理秦君仪的身后事,独椋鸟守在殿里,见她归来立时迎了上去,脸上隐有些担忧,“陛下可还好?”
    成璧面上瞧不出异样,声音也淡静从容一如往日:“朕有什么不好的。”
    椋鸟见她神色如常,便放了些心,叹道:“秦君仪之死实非您的过错,陛下莫要自责……”
    “皇叔今日招数连出,打得朕措手不及。”成璧在书案前坐下,手里把玩着自己龙袍上的缕金穗儿,垂眼默思了会,才道:“徵羽没了,朕不该推诿责任,的确是朕托大了。自以为对那人了如指掌,却忘了他是怎样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原先在亲蚕兵变中能算计了他一笔,也多半是沾了周云柬的光。如今她才收拢了兵权,就心浮气躁起来,满以为凭借一个小小暗卫,日后可以样样拿捏住他,实在是痴人说梦。
    真论起来,在厚黑一道上,临楼王足可以当成璧的至圣先师了。人家玩弄权术、与亲父手足争夺王位之时,成璧还扎着双髻儿举着糖葫芦,追在容珩屁股后头满地乱跑呢。
    “这场戏原是朕演岔了。”成璧双手扶额,将脸埋进阴影之中,“凡事切忌过犹不及。朕的心思,本就瞒不过皇叔,却还抱着个希望,想用徵羽这枚棋子在局中与他推拉拖延,岂料皇叔竟直接将桌子给掀了。釜底抽薪,果乃破局之良策也。”
    女帝与临楼王,归根结底是同类人,心眼里头包藏着山路十八弯,平日里无论是交易抑或制衡都无需多言,只需一个眼神,自然默契于心。这一点竟给了她莫大的误导,让她以为他对秦徵羽,也会全按照她的设想来:打两下,让人长个教训,再扔回她身边图谋后手。后手倒未必出在他身上了,因这张明牌已露了馅儿,二人皆是用他而不信他,只能起到个混淆视听的作用,如此旁的暗牌就更隐蔽。谁知人家压根没将这点雕虫小技看在眼里。
    故而纵使同类也有高下之分。鳄鱼不吃水鸟,无非是嫌弃肉少不够塞牙缝而已。待用小鱼小虾养大了、宠坏了她,吃起来才叫痛快。
    “尸体……太医院可验过了?”
    “已经验过。秦君仪伤得极重,致命缘由还是伤处风邪侵体。太医院院正都说,染上金创痉的人,即便打从一开始就有御医全力诊治,八成也都是捱不下来的……”
    “所以……是他命数如此?”成璧垂眸,眼中隐约可见暗潮涌动,“说破了,便没什么好藏的了。这也算是情毒那事上皇叔给朕的交代吧。”
    “陛下……”
    椋鸟总觉女帝应当是不大顺心的,但离伤感还有段距离。想想也是,若真因一个棋子的死就伤春悲秋,那么这帝王之位也早该换人了。
    成璧不是滥情之人,自然神思清明,此刻脑中又想到一处细节,抬眼道:“尸身面部及耳侧查看过么?”
    “太医院和咱们司里的人都已仔细探查过了,一切如常,没有人皮面具或其他伪装的痕迹。”
    成璧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头,随手拾起一册奏折翻阅起来,口中淡淡道:“如此,朕再好好想想罢。”
    椋鸟见女帝打开奏折后只静静地坐着,半天也未落笔,便知趣地退出内室,留给她一人独处的空间。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才听见内室传来唤声。
    “陛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
    成璧点点头,将一张宣纸递到她手里。椋鸟打眼一看,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笔体精瘦遒劲,端的是一幅好字。
    静悯。
    成璧道:“朕已给秦君仪拟好了谥号。位份就追封为君,丧仪比着先帝妃位的旧例来。尊荣要有,但也不必铺排太过。”
    “……谨遵陛下懿旨。”
    布置完这些后,成璧眼瞧着是松了口气,背着手懒洋洋地往殿外走。椋鸟忙跟上道:“陛下今夜不在宣政殿下榻?”
    此言问出,又是一阵沉默。流连掖庭,本为掩人耳目,也是引蛇出洞之计。如今既已被皇叔点破,那么即便再去,也无多少实际的意义了。
    许久后,成璧才道:“习惯成自然。今夜还是去掖庭罢。”
    今夜的成璧不大对劲。
    这是容珩这头的观感。她仍像往日那样窝在他怀里,两只手却只规规矩矩地拢在脸侧,没有挑刺为难,亦没有报复式的亵玩,甚至连句整话都无,进了屋拉上他倒头便睡。
    “成璧?”他将头俯过去,轻贴了下她的脸,冰凉干燥,不像病了的模样。
    然空气中却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儿,因她略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那腥气立时更重,是血腥无误,却又掺了些别样的难以言喻的幽香,像是肌肤以下潜藏着的本源。裹住他,就化成了微温的黏着的雾。
    “成璧……你受伤了?”
    她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珩先是一愕,随即忽地醒悟过来,耳根立时红透,在用几声轻咳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后,方低声道:“会很痛么?”
    成璧的月信时常不准。与临楼王在一处时毕竟年纪还小,对方势比虎狼,又日日需索无度,自然叫她耗损了根基。且避子汤那等大寒之物,她自十六岁起便没怎么断过,饮得多了虽不至绝嗣,却也难免削减阳气,身体亏空。每每癸水来时真如一场硬仗,少不得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三天。
    他问的这个当口儿,成璧正痛得小腹紧绞满头是汗,却不动声色,只咬着牙道了一句无所谓。
    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成璧无需抬眼,便知是容珩将身子靠了过来。他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将大手轻轻覆在她小腹上。
    他的体温似乎较常人偏低些许,手一向是凉的,然与她腹内那久淤的阴寒相比,他也算是一块温玉,功效聊胜于无了。
    成璧正欲启唇,却觉浑身疲倦,连眼睫都无力翕张。容珩环抱着她,动作体贴入骨,温柔到连她在梦中都不敢设想的地步。
    “睡吧,成璧。”
    他的声音极轻,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安抚。她很喜欢他这么唤她的名,这一夜的梦里也全是他。
    杏花如云樱如雨,她在花树之间蹦跳着,嬉闹着,顶着一头的粉白花瓣儿回眸笑道:“容珩哥哥!我给你摘花儿做糕吃可好?”
    树下有一人正抚琴,十指轻挑间似和风绕雪,泉声凝噎。清声不与众乐杂,正如仙人不与俗世同。那样遗世而独立的风神,即便未曾抬眸,又少了些人气儿,也已让她看得痴了。
    她停下奔忙,捧着一怀香云娇怯怯地靠近了他。因心里怕羞,那花儿便一路走一路散落,就像是她的心意,掩不了也藏不住。
    她的绣鞋上、裙袂处、衣袖间、指缝里都沾满了花瓣,脸蛋上也粘了一两朵,甜香肆意侵扰着她的思绪,让她红着脸开口:“容珩哥哥,玉儿今天摘了好多花,可以做四五种不同口味的糕呢!”
    抚琴之人轻按下琴弦,他身上亦有芬芳,在繁花与书墨之间,不拘于他本性的清冷,还沁了些生动活泛的气息,就像是曾被日光熏染过肌与骨,明亮而透彻。
    “陛下本不喜甜。”
    成璧歪了歪脑袋,“容珩哥哥,你怎么了?《长清》才奏了一半,玉儿在旁为你伴舞可好?”
    那人弯唇一笑,终于抬起眼来看她,眸中是清凌凌的忧伤。
    怀中的花儿尽数散去,风过时都打着旋,化作锋利的刀刃,直刮得人心口生疼。
    “徵羽!”
    成璧猛然惊醒,一声轻唤脱口而出,身侧之人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却被她一把拂开。
    “徵羽……”
    她一股脑儿翻身坐起,手里还抱着被子,又将脸埋在膝上缓了缓,这才平躺回去。
    “陛下做噩梦了。”容珩的声音很轻,像是与她隔了层薄纱,听不甚清。
    成璧额角直跳,勉强压抑住眼眶的酸涩感,闷声道:“朕无事。”
    她的确无事。
    秦君仪殁了,本不在她意料之内。那种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她愣怔了许久,连伤怀的情绪都淡,只顾着去想下一步该如何更迭,阴谋、陷阱,一环套一环地去设计。待心思凝结到秦徵羽这个人,她所考虑的也不过是保证他死后的哀荣。
    追封为君,对于一个暗卫来说已足够体面。他性子安静和顺,却从来都身不由己,女帝与临楼王都在用他,都拿他当做棋子、工具,却没有人真正拿他当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问问他究竟想要些什么。
    他的心思与情意都是透明的,都不需要定睛去看,只需在他身边听一曲琴便知了。刚进宫时的他,可弹不出那样沉甸甸的琴音。每一次起伏、每一重旋律都似在与自己的内心痛苦抗争。《长清》本取意于雪,他却硬生生地奏出了雪在烧的意味。
    飞蛾扑火,泯灭无痕。静悯,是她将自己摆到旁观者的角度给出的评价,直白而无情。
    她对他知之甚少,印象最深的只是他的静,爱意更无从谈起,只有一点儿可悲的怜悯。
    在梦里的秦徵羽,多半是怨着她的吧?回想起来,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正经话,竟是让他在痛时多想着自己。锥心之语,何其虚伪。
    成璧也说不出心内究竟是愧疚作祟,还是旁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繁杂情绪,总之呼吸渐沉思绪渐乱,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容珩仍是无声躺在一旁,手也未再覆上她,两个人虽睡在一处,却显得泾渭分明。
    屋外极静,连虫鸣声都细弱幽微,没有半点精气神。耳畔是两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成璧忽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容珩,你醒着?”
    他的手一颤,却没有回话。
    “朕这几日,待你不好。你可怨朕么?”
    他默了会,才哑声道:“陛下可怨容珩?”
    成璧想了想,点头称是,“朕无法原谅容家,对你亦然。”
    闻听此话,容珩竟似是释然一笑,却没有再言其他。
    短短的几句,看似全无逻辑,实则却是意味深长,一字一句,藏着两个人互不敢言的心事。
    她怨了,他便不怨,因爱才生怨。
    在寂夜里,在污淖中,在无尽的风霜雨雪侵蚀下,他二人仍然怀想着昔年里彼此的旧影,兜兜转转,渐行渐远。爱中掺杂了利用与隐瞒,再强言那是爱,也没有立足的底气。
    也许实属执念而已。
    “这两天朕批阅奏折,你看得不少,可有什么想说的?”
    “容珩鄙贱,不得干政。”
    成璧淡淡道:“朕允你干政。但说无妨。”
    “……陛下已做得很好。”他声音清润,虽不复年少时未经挫折的意气风发,却多了些平稳与坚定,娓娓道来时总叫人不禁随之沉心静气,“打压旧阀,提拔寒门,利用新贵,平衡各方势力,是帝王术也。先帝初登基时较陛下年长许多,可也未必能做得这样好。”
    “朕总觉得不够。事事都在推着朕走,而朕越是心急想要做好,就越是搞得一团糟。”成璧自嘲地叹了口气,“如今朕声名狼藉,倒也不能全赖那帮酸儒栽赃。”
    “欲速则不达。”
    “太傅说得是。可若果真不速,朕也难免忧惧……忽有一日,类似容家之事重蹈覆辙。”
    容珩的声线没有什么波动,只静静道:“陛下当小心身边人。”
    “你也是朕的身边人。难不成是要朕连你也一并防着?”
    容珩眸光湛湛,稍许停顿后点头道:“是。”
    他竟没有半点回避与遮掩,成璧猝不及防,一时愣在那里。
    如今还不是时候。才刚半年的功夫,容府石阶前血迹都还未被尘泥覆住,他二人又怎能放下一切,畅谈那场触目惊心的背叛?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讷讷道:“原是朕错了。”
    “陛下无错,是容珩……”
    他的唇被成璧封住。
    朱唇柔软芬芳,绵中有韧,她已长成了一颗甜美多汁的果,一颦一笑都引人采撷。热闹从来都是旁人的,独她想引诱的那人不动如山。
    成璧见容珩任她贴附了一会,却连呼吸都未曾惊动,自己也泄了气,重又道了一声:“……原是朕错了。”
    这一次容珩未再回答。
    成璧将脸往软枕里一埋,无声地笑了笑,过后方缓缓起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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