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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要食言了

    傍晚,山间各处燃起了炊烟,人世间最为平淡的烟火一条一条往天空直上,最后牵搅到一处,盘成一团云雾。
    却是以后再难见到的风景。
    岚光仙姑回了师门,紧急联系其余门派,为魔域与中土之间不至于大战而做准备。参柳留在这里,看到屋子里斩苍坐在樱招的床榻上从白日守到天黑,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敲门进去。
    冥冥暮色下,斩苍与参柳坐在窗边,都有些沉默。
    愿意为了樱招牺牲之人,只有斩苍不怕被心魔纠缠。他们其余修士,特别是师傅,一旦被心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都知道,此事非斩苍不可。
    参柳本来可以舌灿莲花,但这断头酒一般的氛围却让他心情沉重无比。连闷了三杯酒,他才看着斩苍问道:“你真的会死吗?”
    “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斩苍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夜色中透着蓝的雪景,又将目光转回床榻。在那里,樱招被施了昏睡咒,连同心魔一起,都未曾醒过来。
    他再未将目光移开,就这样将她望了许久,又道:“也许,树身没问题的话,终有一日我能重新聚魂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毕竟此前,他花了不知道几万年才有了人形。
    “魔域那边,就这样不管了?”参柳又问。
    “身后事,交给身后人,”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魔族子民,我已仁至义尽,至于以后怎么样,由他们去吧。”
    寂寂雪夜,天上挂了几盏残星,远处似乎还有狼在嚎叫。
    参柳回了隔壁房间,不再打搅他们。
    斩苍关了窗户,走回樱招身边,帮她把被角掖好。她的手有些凉,他默默地牵起,看到她的手落在自己掌心,小小的,像燕子落进温暖的巢穴。
    真想就这样筑起一个窝,永远都不放开。
    可是不行。
    “樱招,”他将她的手拉到嘴边,抚摩着她手指上的薄茧,然后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又撑着脑袋凑到她面前,特别小声特别小声地絮叨道,“在黑齿谷时,我老是威胁你,说要杀了你,还说要抽去你的记忆,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听了是否会觉得委屈……应当会吧,毕竟在此之前,你能遇上我这种混球的机会也不多。后来我想过,怎样才算是尊重你,一点一点摸索了很多,想着至少不能动不动就将你困在时间暂停里,动不动就要将你的记忆消除……
    “梵海寺那段签文,我其实根本不信的,你身边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应验呢。那时候,我放出豪言说要让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说的其实是假话。我才舍不得你忘了我……在我之后,你喜欢上谁我都会伤心。”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白釉一般细腻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就这样他又看了她很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抱歉啊,樱招,这次真的要食言了。但我想这样也好,你忘记我,总好过醒来之后得知自己亲手杀了我。虽然我知道你真的很勇敢,即使好好地将我记着也能处理好这件事。但是不行,我不能让你承担再次被心魔侵蚀的危险,不行。”
    他一连说了很多个“不行”,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黑齿谷时,他说过,一定不会让她入魔。
    连这样简单的承诺都没有做到,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
    那么至少这一次,他要将她保护好。
    视线中樱招的眼角好像留下了两行清泪,斩苍眨了眨眼,伸手替她拭去,温热的泪水却一时擦不干。
    但是她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另外那部分封闭的心魂估计也要守不住了。心魔此时被岚光仙姑短暂封住,不知何时便会重新夺回控制权。
    他只好俯身将她抱起,低着头将唇贴近她的眼角,将她的泪水吻干净,然后极其温柔地说道:“别哭了,我现在替你去收拾掉那些害你的魔族,乖。”
    樱招枕头旁那根关键时刻并未给她任何保护的扶桑木簪被他拿起,下一瞬,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分身竟出现在床榻旁。两个斩苍无声对视一眼,被分裂出来的那一个瞬间消失在了房中。
    *
    太簇从军营回到洞府,走到房间门口时,脚步突然一顿。
    踌躇了片刻,才将门推开。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坐在主座上,看着他踏进房门,才一抬手将灯点上。
    “斩苍。”其实不需要点灯,太簇也知道来者是谁,斩苍身上的魔气太过独特,即使再收敛,也是锋芒毕露的  。
    斩苍没应他,只垂着眸淡淡地说道:“许多年前,我刚出黑齿谷时,不通人情,莽撞之下被污蔑成窃贼。蒙你出手相助,教了我许多道理。为投桃报李,我曾赠过你一支扶桑木,言明当你有危险时,这支扶桑木能救你一次。”
    他顿了顿,抬眼问道:“那支扶桑木,不是让你来对付樱招的。”
    昨天夜里,斩苍便有所怀疑,假如樱招的心魔不是从内心生出,而是借助外力种下,那这股外力须得先破除扶桑木对樱招的保护禁制。
    然而禁制并未被破除,只是莫名其妙失效了。说明那附近有另一根扶桑木出现,所以樱招身上那根簪子,没有识别出对方的敌意。
    斩苍此生,只赠出过两根扶桑木,一根是太簇,一根是樱招。
    不同的是,太簇那一根,只能用一次。但他一直没用过,正如他好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的性格一般,在这关键时刻,果真派上了用场。
    “如果我没猜错,给你的那一根,应当已经化作灰烬了。”
    太簇站在原地默了半晌,知道今日怎样也逃不过这一遭,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脚在斩苍旁边坐下,这才发现这只是斩苍的分身。
    是觉得仅凭分身便能对付他吗?
    还是那么傲慢。
    “是,已经化作灰烬了。”太簇颔首承认。
    倒是省了审问的步骤。
    “你是怎么想的呢?”斩苍到底还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些自嘲。
    太簇反问道:“将魔尊之位给临则,而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您是怎么想的呢?魔尊大人?”
    斩苍皱了皱眉头:“你不适合。”
    太簇没有试图辩解,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段故事:“小时候,在我真正学会杀戮之前,与我一批被主人收养的小孩有很多。受训期间引导我们互相攻击,是教头们有意为之,并且乐见其成之事。当时与我一起受训的另一个同伴,因为嘴很甜又听话,性子比我要好太多,所以训练完成之后总能得到师傅更多的关照。同样是枣子,师傅每次给我一篮,给他两篮,还道是因为我不爱吃枣。
    “你没经历过那种日子,也应当听说过,杀手受训的极其残忍的。一组小孩出师之前,互相残杀是基本套路。那日,师傅在替我们挑选兵器时,特地将最好的兵器给了他的得意门生,轮到我时,他给我的兵器其实还不错,但远不如他给别人的那一把,他还解释说,那样兵器于我来说不适合。”
    他停顿了片刻,看到斩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眼神当中没有恨,也没有别的东西,突然觉得这番长篇大论好没意思。最后,他简短地结束了这个故事:“最后,我把那个受宠的同伴杀了,也把师傅杀了,今后师傅再不能偏心。”
    “正如你现在想把我杀了。”斩苍替他的行为下了注脚。
    “我记得我说过,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大可以和我说。”
    “想要的东西?”太簇忽地转向斩苍,有些激动:“为什么这世上的东西,不能该是我的就是我的,非得要我开口讨要?”
    “该是你的……”斩苍低声重复了一遍,“除了魔尊之位,你还指什么?”
    “樱招,对吗?”看到太簇默不作声,斩苍才恍然明白过来,“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烛光摇曳间,太簇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你发现得是有些晚,不过那也是因为在你眼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与你相争。”
    斩苍并未被他绕进去,他只是向他投过去很悲悯的一瞥,然后说道:“是你根本没那个胆量让我知道。况且,你若是真喜欢她,怎会舍得让她遭受心魔嗜心之苦?”
    斩苍再没耐心与太簇交谈下去。
    他站起身来,走到自己曾真心相待的好友面前,伸手摄住了他的脑袋。
    这位到死还被人惦记着力量的魔尊,即使只是一具分身,也依旧强大无匹。实力悬殊之下,太簇放弃了反抗,只死死地注视着斩苍,问他:“你选择救她,是吗?”
    “为什么不救?你们赌的不就是这个吗?”斩苍嘴唇动了动,慢条斯理地在指尖注入赤炎之火,他垂眸看着眼底一片森冷的太簇,突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太簇,没有什么该是你的,”斩苍说,“不论是魔尊之位,还是樱招,你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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