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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

    裘长老一直都坐镇在教中,似乎自打宋观出生之后,便一直留在教中,再没离开过一步,对此宋观也没有办法,倒好在之前无忧离开圣教的时候,他就早把事情都计划好了。
    他在那时,就已经和无忧约好了再次见面的地点,不是什么很偏僻的地方,就是相当冷清,平日里都没有什么人去,也无人打扫,常年下来,那地儿便成了一个积灰布满了蜘蛛网的房间。
    点燃了蜡烛,又点上了一炷香,这香燃得极慢,一点点地烧成灰,月上中天的时候,宋观终于等到了无忧。
    年久失修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向里推开了,这房间积灰太重,哪怕是一点小的动作都会带起大片的灰尘,它们仿佛是蛰伏许久的什么有生命的个体一般,被这个动作惊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形态,“腾”地一下就这样扩散在空气里。
    外头一轮弯月似弓刀,背向月光立在门口的那个人,让人一时间先瞧不见了脸上模样,可是身上的血腥味极重。
    在这满是积灰的地方,那血腥味伴随着空气里数不尽的尘埃,简直催生成一种新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无忧推开门,他推开门的动作很轻,其实他才在门外的时候,宋观就知道他来了,因为他一路杀过来,呼吸声紊乱地难以平复,即使隔着门,也依旧能轻易地让人察觉到。
    无忧在外面站了多久光景,宋观便也就在房间里等了多久光景。等呼吸声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无忧推开了门。
    月光如瀑布一般倾泻了人一身,无忧看起来同之前离开圣教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面容依然还是当初秀丽到了极点的模样,像沾着露水新开的桃花,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他不是个姑娘呢?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披着月光而来的人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宋观甚至注意到无忧推开门的时候,似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么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他为什么还要注意到?
    “你来了啊。”宋观说,“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晕如此暗淡,宋观起身的时候,无忧一度有种对方是从淤积的光阴里起身的错觉,他看着宋观平静的面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宋观解释说:“我服了毒,发作时间,大约是服下毒药后的,这炷香燃尽的时间,我估算着你过来这里肯定是不需要太久,就选了这个,你果然这柱香燃尽之前来了,没有让我失望。不过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有些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
    长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无忧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宋观。
    宋观喉咙发痒,想咳嗽,但是这样会影响他说话,他想忍下,可是咳嗽这件事忍得久了,之后反而会反弹得更厉害。所以他终于压制不住,用袖子捂了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一嘴的腥甜味道,放下袖子一看,果然都是血。
    宋观不经心地抹了一下嘴边的血迹,有些苦恼地想着要是咳得这么厉害,一会儿可怎么说话。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着无忧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着:“你站太远了,过来点,我就把事情全都跟你说了。”
    无忧茫茫然地走过来,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一样,跟随着宋观的指示走到了宋观跟前。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宋观的手,入手的一片冰凉,宋观又开始咳嗽了,无忧他自己身上血腥味那么重,两处叠加在一起,一时辨不清那到底谁是谁。
    可是这一片厚重的血腥气里,宋观身上的那一味熏香,十分清晰地钻进了人的鼻子,无忧像是惊醒一般,用力地抓住了宋观的手,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服毒:“宋,宋观……我带你去看裘长老,他肯定是有办法。”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谁又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之下。
    无忧不等宋观说话,他的手搂住宋观的腰就要将人抱起来,这时候宋观制止了他:“没用的,这药吃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这是已故的前任教主夫人,留给自己儿子用来制衡裘长老的药。天下剧毒,仅此一颗。就是裘长老自己吃了也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救得了我?”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说句话的气息就喷在对方的脸上,宋观借着这个姿势按住了无忧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很感激我?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当时想救的并不是你,是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救错了人,如果我当时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乔望舒,那我根本就不会理会那些事。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想救的是另外一个姑娘,可我救了你,这些年对你这么好,也是因为我以为你是那个姑娘……”
    说到后来又咳嗽起来。
    无忧怔了怔,说:“我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两次命。”
    宋观咳嗽着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了无忧的头顶,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有一种刚刚好的力道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明是这么亲昵的动作,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可是我很后悔。我很后悔你知道吗?”
    宋观轻声说:“我一直在后悔,我怎么就救人救错了,救成了你?自从知道你是乔望舒之后,我就一直晚上睡不安稳。每一天都是那么后悔,我在想,那个姑娘,那个当年没有被我救到了的姑娘,她可该怎么办呢?她还好吗?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本来可以像你这样的,我把她救回来,我会对她很好,如果她也想要每年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小动物的玉雕,我也会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无忧用手捂住了他嘴巴,可是捂也捂得不用力,甚至宋观还感觉到了对方的手一直在颤抖,宋观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对方的手挪开。
    他握住了无忧的手,那一双白皙的,纤细的,像是女孩子的手。
    宋观低下头看着无忧,他坐在椅子上,无忧就这么靠在他的腿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无忧没有说话,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求他别说下去了,那样原本明亮的眼睛,宋观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他顿了一会儿,才温声说:“你看,我们原本是死敌,你应该恨不得一剑杀了我才对。就像今天晚上这个样子,你是乔家的小公子,乔家灭门了,你来复仇,哪怕是拼着一身修为半废,你也要杀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宋观又是一阵咳嗽,他按着无忧肩膀的手,因为这一阵咳嗽收紧了些,停了之后,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温温和和的,连眼神似乎都是很温柔的样子:“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吗?”
    是啊,为什么这样。十曲九折地弄了这样一大出,让他叛出圣教,又让他重新杀回来。无忧想起那一日宋观将他叫入书房,宋观背对他立着,问他:“你果真对圣教一片忠心?”
    沉水香焚起一柱细细白烟,满室的冷香里,他跪着回答说“是”。
    可宋观说,我不信。他说,我不信。屋外暮鼓响起,惊动了一片归鸟,宋观那时转过身来,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窗外的远山,说,若是要让我相信你,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就叛出圣教,再孤身一人杀回圣教,如果你做成了,我就信你。
    所以他就真的叛出圣教,再重新杀回来。
    而如今昏黄的烛火光晕里,宋观微微倾着身子,手指从无忧的头顶一直抚摸到了脸,冰凉凉的手指像是浮冰一样触摸在人的脸上,宋观的这个动作大抵算得上是充满爱怜的,他说:“因为事情本该就是如此,我只是把它扳正了,就像当初我本不该救你。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在如今现有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上,做些微弱的修正。”
    一旁积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桌子上燃着的那炷香已近燃尽,一直到这香燃尽之前,这毒药的药力都是这般不显声色,直到末了才显出端倪来。宋观咳出了一大口血,这一回袖子都没掩住,血色居然一刹间就漫延了开来,宋观不在意地将嘴边多余的血迹用手指抹去了,“我救了你两次,不要你还,只想你做一件事,你看我现在也快死了,这便是最后一件,你若成了,我们便算两清,你以后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无忧想要继续去捂宋观的嘴,这么幼稚的举动,好像真的捂上了,对方就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可是宋观抓住了无忧的手,其实没有怎么用力,无忧微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
    宋观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瓶药,还有一封信。你离开这里之后,服了药就会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那封信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做,你别担心,我总归是不会害你的,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很喜欢你的人,你也会很喜欢他,你们会白头到老,会恩爱百年……”
    无忧嘴唇动了动,宋观看着他,看着那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浸了水光,他一时恍惚以为会有眼泪随时从那双眼睛里滴落下来,忍不住低下头去伸手遮住对方的眼睛。掌心之下,薄薄的眼皮,那是当真是一种很温柔的温度,宋观听见无忧问他:“你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是不会伤心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喜欢你呢?”
    “那就更应该吃药了。”毒药的药性漫上来,剥皮剜骨的痛,咳血咳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一句话,宋观忍不住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你怎么会喜欢我啊,你不应该喜欢我的。”
    那句话说完之后,宋观感受到掌心的一片潮湿,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手心出的汗,还是无忧的眼泪,但他宁愿那是自己的手心的汗水。
    血咳出来的太多,之后连鼻腔里都似乎出血了,连带着耳朵和眼睛。已故的教主夫人她制药手段还真的是挺狠的,让人七窍流血。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宋观终是忍不住对无忧说:“对不起。”
    充血的视线里,是无忧哭着的样子,哪怕是已经知道对方其实是乔望舒了,宋观还是会依旧惯性地觉得,其实这还是自己当初救回来的小萝莉。
    血液不断地从口鼻眼睛耳朵里冒出来,宋观拉着无忧的手,没有什么力气,他倚靠着对方,轻声说:“你别哭。”将嘴里的血努力咽下去,“我是不值得你喜欢的,你本来就值得更好的人。所以你为了我这个人渣哭的话,也太不值当了。”
    他想着要怎么安慰对方呢,可能是因为反正也快死了,所以感情流露得也直白一些,那么多年的相处点滴,其实怎么可能真的就这么一抹干净啊。也许是因为之前以为无忧是个姑娘,不论理由是什么,但那些好感的确并不是作假的,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头总是会柔软一点,那都是些线条模糊的感情色彩,他也是喜欢“她”的,可那又有什么用。
    “如果是感念这些年我对你比较好的话,这一点当真大可不必。其实当初不论是换了哪一个被我救了之后,我都是会对她好的。我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做有些事情。因为有一个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宋观咳了两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了,他抓着无忧的手,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父母,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困在那个梦里出不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都杀了。你知道吗,那个梦里,我的手上却是我父母的血,真的是个很真实的梦境,明明都不是真的,可是逼真得叫人觉得可怕。
    “我知道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所以再美好再温馨都没有用。死的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我的父母早已在地下冰冷长眠,那时候我就在想,活着的人,怎么可以对着那些虚假的东西脉脉温情?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却还将感情寄托在那种虚妄之物上的话,那就只能是一种侮辱,是对这份感情,是对死去的人,也是对自己本身。我想,我宁可在他爸妈的坟前坐上一宿,也不允许自己沉溺在那样一个虚幻的梦境里。
    宋观看着无忧,他笑一笑,带着往日那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就是那个时候,我做出了选择,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回去,决不能困在这里。你说,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什么不可舍弃的?我也不知道,我只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成的事情,虽然那些事我多半都不愿意做。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有时我心里不愿意,就会忍不住在一些不大要紧的地方,故意反着来——”
    “比如说我对你的好。其实已经越过了界,可我是明知自己过了界,还在做,这就是人渣。”宋观放柔了声音,“所以啊,人渣对你的好,你怎么可以就当真了呢?”又是一阵咳嗽,宋观他停了好一会儿,笑了笑,轻声说,“好了,别哭了,以后你就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人渣了,应该高兴才对,哭什么呢?”
    像是过了很久,无忧说:“所以,我是你舍弃的那一个选择,是吗?那你这样,算不算是承认了你负了我?”“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也不像是刚刚哭过,“我听说,一个人若是负了另一个人,就算是落了一个债本,债本写上了的,下辈子要还。”
    生命从这具身体里急剧流逝,耳朵里也全是血,宋观要听清无忧说话的内容已是很吃力。
    是了,欠了债,这辈子来不及还,那就下辈子还。
    可是下辈子,下辈子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
    更何况他本就不在这世界轮回里,又哪里来的下辈子偿还?
    宋观咽下嘴里的血,轻声说道:“恐怕是还不了你了。”
    无忧闭上眼睛:“你连说些谎话骗我都不愿意。”
    宋观笑了一下:“你生气的话,就直接在我身上拿剑扎几个血窟窿好了。趁着我还没死,还能出一口恶气。”
    无忧身子都在轻微地瑟缩:“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整个房间安静的就像死了一般,宋观气息趋向于无,无忧惨白着一张脸。
    “你说话呀。”无忧说,“你为什么不再跟我说话了?”
    “她”死死地搂住怀里的人,不敢探查,然而已经知道最终的结果,“她”整个身子慢慢地颤抖起来,须臾片刻过去,“她”的右手摸上宋观的胸口,这个举动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这样白皙修长的手指,以前宋观还笑着说过这样的手拿剑也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总觉应该是用来抚琴弄笛才对。此刻无忧的手指略带颤抖的,却还是抓破了宋观衣料。手指透过了皮肤,穿过了肌理,挨着了那森森白骨,伸向那个无数神经血管密密麻麻包裹住的地方,伸向第五根肋骨之下——“她”终于抓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手心里温热的,跃动着的心脏。
    “原来,”无忧抱住了宋观,“她”脸上还遍布着泪痕,可是神色空白到没有悲色,有一滴泪滴落,坠在了宋观未及合上的眼睛里,那些止不住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终于汇成了一股,“原来,你也是有心的啊。”
    【玩家死亡。系统确认玩家死亡。任务进程追踪更新中,自动退出第八目游戏,现在进入倒计时阶段——】
    【十……】
    【九……】
    ……
    ……
    【二……】
    【一……】
    第102章 第八弹 转场篇
    当那一片毫无杂质的白色乍然铺盖满整个视线的时候,宋观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任务进程追踪跟进完毕。】
    ——【任务进度条更新成功,目前玩家的进度条读数为,2/10】
    ——【恭喜玩家成功完成第八周目任务。】
    鸡蛋君站在距离宋观一米远的地方,望着宋观的眼神简直难以形容。
    它好像之前的时候说过,自己一点都不希望看到宋观,逐渐变成一个玩弄人心的人渣……
    为什么,为什么它现在觉得,宋观以后就是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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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蛋君:“……”
    像这种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吧?
    白雾连绵成一片的这个空间里,上不见天,四顾不见边际,也就只有脚下踩着的纯白半透明质地的地面让人有点质感了。
    宋观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鸡蛋君:“我这周目完成了?”
    鸡蛋君偷瞄着宋观的脸色,非常谨慎地向前迈进了一步,回答说:“这个……是完成了没有错的。”
    宋观说:“哦。”
    然后就冷场了。
    鸡蛋君:“……”
    此刻鸡蛋君的心情真真是一言难尽,这剧情一路跟着宋观视角情绪波动走了一路,后头一朝翻出其实无忧就是乔望舒的时候,它就发出了一只鸡蛋所能发出的最痛苦的悲鸣声,也就是一阵蛋碎的声音。
    鸡蛋君当时是想,完了完了,这周目又没戏了。
    忍不住算了一下的宋观到目前为止的成功率,它心里念着,若是按照这个成功率下去,宋观他要达成“成功完成十个周目”这最低任务限额的话,怕是它和宋观要经历整整八十个周目啊!
    这么久,这么长的时间,恐怕自己也是要从一只新鲜的鸡蛋,熬成一个咸腌鸡蛋了吧……不,等等,它根本就不是鸡蛋好吗……
    然而它实在没想到。
    真的是一点都没料到,这结局竟能如此翻转。
    它是早就不抱希望的,但它没想到宋观能强行完成这一周目的任务。
    手起刀落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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