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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李清珏原想一世瞒过李瑞宁。
    丧亲之痛,痛入骨骸,纵使过了千夜万夜,瞧来再似麻木,他也未曾当真忘却分毫,仍牢牢记着始终,记着身怀六甲的大嫂抱肚牢中的幕幕,记着父亲如何视死如归,予他锥心寄语。
    此痛残忍,何苦再累一人。
    李瑞宁生来不晓因果,不通其情地承着何家血脉活在世上,是为圆长者遗愿,尝尽人间喜乐,而非身负仇恨,压得足下寸步难行。
    如此瞒过十六载,今不慎令他察觉真相,李清珏只怪自己大意。可已有话在前,事至此必如实相告,况且瑞宁似父亲聪敏,想来也终究瞒不过多时了。
    李清珏燃亮屋内油盏,为他拢上自己那身伴过数个秋冬的锦裘,与他同坐桌畔,将尘封经年的旧事层层剖于眼前。
    油灯明灭不定,烁烁映照着简窗,彻夜未熄。
    翌日早朝,李清珏一袭绯袍织绣雪雁,临朝前最后半刻赶至乾清殿下,踏着足下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登高天阶,一步又一步,于蒋常唱朝之际迈进辉煌正殿里。似当初平怀瑱登基之日,步稳而不虚,心静而不躁,向着从未莅临却属囊中之物的高位迫来。
    整一座殿堂鸦雀无声,李清珏行路缓缓,在众人注目下默入工部一列,儒雅与周遭同僚浅礼,持笏垂眸融于臣子间。
    殿门外传唱太监从未遇过此等状况,哪见过大臣眼瞅着要迟了早朝还敢不疾不徐地来,而座上天子竟未有责备之意,教他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扬嗓向外高声学唱蒋常那声,随即声声接连,直下高阶而止。
    平怀瑱手扶皇座一侧镶珠嵌玉的黄金龙首,静将堂下这一人望着,眸底情愫纷杂,既有意外之喜,又有浓厚之愧。
    昨日京郊事后他回到宫中,脑里经久不散李清珏那字字控诉的一席话,觉自己已然缚他半生,是绝不可再缚下去了。
    本欲随李清珏自在,想他不愿为官便放他做寻常百姓,终日与侄儿相伴农家又何尝不好?而自己在位为君,如今再不会有谁危及身边人,便沉心落定天下事,定有一时可拂袖而去,与李清珏远走京外,度尽余生。
    平怀瑱彻夜辗转,好容易思得通透。
    可本如此作想,孰料天明上朝会在堂下见到初登殿堂的李清珏。
    他喜,喜李清珏未袖手不顾朝堂诸事;愧,愧李清珏再作牺牲,丢了宫外自由。
    李清珏这一生,从始至终嵌着“皇权”两字,亦嵌着平怀瑱之名与姓。他妄想补偿,但不知从何起,唯有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苦苦纠结缠绕在他的血肉间,同悲同喜,共生共灭。
    早朝潦潦收场。
    今晨新帝心不在焉,诸臣暗地里皆有所察觉,只李清珏仿佛无甚感知,散朝后随已官升工部尚书的陈知鹤往官署去,一路离殿登桥信步而走,仿佛不见一道道覆背的探寻目光。
    身后有老臣眸光生惑,总觉得这位终肯露面的李大人有着几分眼熟,多年前该在何处瞧过才是,好一阵拈须深想也忆不清晰,恰逢其旁赵珂阳路过,顺口便问:“赵大人在朝多年,可曾见过这位李侍郎?老夫总觉……”
    赵珂阳抬眸扫李清珏背影半眼,不予否认:“那自是见过的,元将营中旧人,文才武略皆不逊色,过往是可惜了那身才华,如今到了该到的地方。”
    老臣听得几分虚几分实,寻不出赵珂阳话里纰漏,想自己怕也是因元家之故与之有过几面薄缘,就此作罢不再深究。
    前方李清珏已同陈知鹤过了殿外广桥,渐行渐远。
    待到了官署,自又有一众臣子好奇揣度,陈知鹤行他方便,先于工部之内带他与左右同僚一一见过,道是身有不适在府静养,这才迟了数日应卯。
    各臣早先各有揣测,此刻见到真主未感跋扈傲气,反有一身谦逊相伴,不约而同落了胸膛里那块石头,心道许是不难相处,于是面含笑意与他拱手作揖互问安好。
    李清珏守礼回过,还欲客气几句,听身后有宫人来请,当着满署各人之面俯身恭谨告道:“李大人,皇上请往御书房一趟。”
    李清珏颔首应下,与各位暂辞,行出官署之外才见是蒋常亲自来请了,还备了车驾在旁,见他现身忙将帘帐高高撩起。
    如此厚待,不知该教旁人如何说。
    李清珏无奈低叹,立在原处思忖少顷,想来此时上车不是,不上车亦不是。思来想去,还是不受这皇恩的好,与蒋常摇了摇头,越过车驾不顾,只身徒步往前。
    蒋常一看他神色便猜着心思,低声遣车驾快些退去,罢了小跑几步跟上李清珏身影,嘴里还替平怀瑱解释:“李大人,皇上是担忧着天寒风大,才嘱奴才备车来接的。”
    “传召臣子本是常事,往后不论刮风下雨,令人通告一声即可,你不必来,车驾更不必来。”
    “是。”蒋常听他语气尚佳,松了口气,生怕两人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昨日闹剧虽短,他可是站在院落外边瞧得明明白白的。
    蒋常仅是不知李清珏已不再为昨日事烦恼,前一夜里同李瑞宁秉烛相谈,心下已有衡量。
    这一晌通宵达旦,李清珏至此未有片刻合眼过,一边将当年因果尽数道出,一边绷着脑里数根筋细看李瑞宁神情,从那面上瞧见了诧异震惊、悲愤哀伤,然始终无半丝颓丧。
    到后来暮色敛尽,故事收尾,李瑞宁面有失神,罢了在李清珏无比忐忑之时释然一叹,起身向他跪道:“瑞宁万谢叔爹爱怜之恩,此生虽冠李姓,但身属何家,定不忘血仇,不渝生志。”
    “好……不渝生志。”李清珏满腔心酸,将他扶起身来,探手抚他尚还未全然褪尽稚气的眉目,摇头阻道,“不渝生志足矣,叔爹不愿你铭记仇恨,何家亦不愿。你且记着,何家所愿,是要你同从前十数年一般,快意活下去。”
    不知此话是否当真听进李瑞宁心里,但那一时少年眸底囊括之色与知晓身世后所显气度,确令李清珏感慨非常,觉这些年来是小看了他这侄儿。
    李瑞宁自有何家人应有风骨,若无当年大难,兴许如今也已入仕,能成为朝堂之上的少年奇才。李清珏尽管不想他沾染仕途,但于此忽转其念,愿令李瑞宁更像其父,更近其宗。
    便不止为平怀瑱,亦为李瑞宁,李清珏决意入朝为官,才有了今晨参朝之举。
    走神间渐至御书房。
    李清珏于廊外驻足,请蒋常入内通传,惊得蒋常左右为难,低声告饶:“李大人可别为难奴才了……皇上先与奴才交代过,李大人所往之处皆不需通传。”
    李清珏无声作叹,就此行入御书房去。
    平怀瑱久候多时,已猜到他是不肯乘车才耽搁此久,见人来到也不怪责,拉他坐下歇脚。倒是李清珏先提起此事:“皇上今后寻臣来见,莫要那般声势浩大。”
    平怀瑱斟茶之手一顿,莫可奈何:“一架车便算是声势浩大了?”
    “算。”
    李清珏道罢一字后不多说话,接过他手中壶斟满两杯热茶,执起其中一杯饮尽提神。
    平怀瑱瞧出他精神不佳,顿又愧疚难宁,轻声问道:“昨夜歇得不好?”
    李清珏听着这哄孩童似的声音,隐约失笑,摆首诚言:“未睡。”
    面上浅淡笑意虽不明显,却令平怀瑱心境转得明朗,心疼为他再续杯中茶道:“是我不好。昨夜我亦难眠,独自想了许多,你若不愿为官便随心随性,我绝不……”
    李清珏未待他话尽:“皇上多虑了。”
    事至此也不隐瞒,将昨夜之事转述给他。
    平怀瑱诧异至极,未置评说又听他直率言道:“臣今临乾清殿,不为皇上。”
    后话不尽明说,但平怀瑱已了然,感到稍释重负,而与此同时还觉李清珏话里有话,多年默契与熟知使他料得七八分,有意追问下去:“清珏要什么?”
    李清珏手掌紧了紧杯,抿唇抬眼,正色回道:“臣欲于京购置一处府邸,好与侄儿、李家夫妇自京郊迁入。”
    “好,”平怀瑱但管先答应下来,再问,“你看上哪处?”
    “臣看上那处,需经皇上御批,”李清珏面容沉静,垂下双眸望着茶面,“臣要当年的何府。”
    平怀瑱心中一震,不过一霎不答,便见李清珏重将眼望回他面上。
    “好,我答应。”
    当年何府至今仍是封禁之地,府门外那两纸封条历经日晒风吹早失其形,但至今无人胆敢靠近半步,朝中官员更不提及。李清珏今日开口,求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能够迈入府门的天子御批,非得解了何府禁忌,他才能以新主身份重归旧宅。
    平怀瑱全都懂,李清珏拒受天恩,不愿在众臣之中被看作佞幸异类,偏偏唯此一事不顾原则,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如何说,也要借皇帝之名满足私欲。
    多少年间,李清珏少有何事开口求他,平怀瑱便是舍命不要,也定得办到。
    “我答应,你且安心候着。”平怀瑱再道一遍,趁此时机哄他歇息,“你一夜未睡,怕也未进膳食。我令膳房呈些菜肴来,你用过同我歇一会儿,嗯?”
    “臣不困。”
    “我困,陪我罢。”
    李清珏只好颔首,想今日多半难回官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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