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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国宴将散,蒋常步履匆忙地回来寻请何瑾弈,道尚书令何炳荣四处寻他不见,仍在席上候他一道回府。
    平怀瑱好容易撕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情难自已,挨紧了何瑾弈小声说话,殿内灯盏并未重新燃起。何瑾弈恍惚忘了时辰,直到听得廊外蒋常的问询之声才倏然一惊,意识到夜已深了,急忙离开。
    在平怀瑱眼里,脚步匆匆的何瑾弈逃得很有几分慌不择路的味道。
    蒋常遣人入殿伺候,责怪旭安殿的宫人惫懒,难不成不知晓太子何时回殿歇息了,竟连宫灯都不晓得点亮。话落蓦地心头一顿,起了几丝怪异感觉——怎的太子与何小爷在这昏沉沉的殿里共处这样久,都不曾使唤旁人一声?
    蒋常脑子里留着方才何瑾弈面有暖色的模样,不敢往深里想。
    平怀瑱心情大好地歇了。
    历年之春,宫里总十分忙碌。
    太子生辰之后,举宫各署未得片刻喘息余裕,便又紧锣密鼓地为先皇忌日筹备起来。
    宏宣二十年,先皇章光帝仙游十九载,宏宣帝为表追思,大操祭礼。平怀瑱亲往各监司监理要务,不忘抽出闲暇时光,诚心诚意为先皇绘制阴寿贺图。
    如今太子储位稳固,旭安殿但凡有何作为,各宫皇子自都亦步亦趋地学,不求在皇帝跟前讨得欢心,只愿无功亦无过,不至在这重大祭典上行出差错,领罪受罚。
    传说太子打算亲绘一副神兽图,各色极品彩墨接连送入殿里,皇子们瞧在眼中,一番思忖,便都有样学样,或是撰祭文,或是赠书法,但示所长,各凭本事。
    为免聒噪,这日下午的旭安殿清了场,仅留寥寥几名宫人伺候,旁的一律禁止出入庭院。室内一台长桌横置中央,其上平铺着一卷长约八尺的洁白宣纸,平怀瑱半掩窗栏,立于桌旁,目光静静地落在纸上,似在思量着自何落笔。
    身侧何瑾弈上前半步,探指作比,一道虚划笔触行云流水般拂过,罢了回首笑看身后人,待他置评。
    “好,”平怀瑱也不知是觉得真好假好,就势从身侧揽了他,“凡瑾弈想的都好,你这眼里端是放着整个上古神话,一片白白宣纸,别人看着尽都空空如也,你却能瞧出些不一样的来。”
    何瑾弈听得愣怔,耳根倏然红了,惊奇地望他一眼,暗想平怀瑱这张嘴从前再是巧舌如簧,也不曾如这般滑头。想着摇了摇头,抿唇笑着不接话。
    平怀瑱见他不语更不知收敛,扶在腰间之手如何也不肯收回,但以空闲右手取笔蘸墨,顺着方才何瑾弈所示之形勾下第一笔墨痕。何瑾弈替他拾着袖摆,动作间往来默契,不生干扰。
    不过作画而已,活生生作出一番旖旎之色,正应了三月暖人春意。
    而旭安殿东侧,隔着道道宫墙的文萃殿中,六皇子平怀颢心不在焉地捧书神游,双眼遥望着太子寝殿方向,不知心中正作何思量。
    过不多时有宫人躬身进殿,凑到耳边低语片刻,平怀颢听得眸子发亮,趁着休息时候搁下书卷遁了出去,随宫人溜到文萃殿西侧偏门处。
    旭安殿的两名宫人打外头路过,手里正捧着太子指明要寻的书籍部录往回赶。为首的分外面熟,恰是蒋常,凝出一副紧要模样,偏头督促后头人:“可仔细些捧着,若把书给摔出什么毛病来,看你如何同太子交代!”
    后头这人瞧来性子外向,得他训斥并不紧张,甚还大着胆子发问:“蒋公公,您说太子寻这么些上古图册,是要画个什么宝贝?”
    “这可是你懂得的?”蒋常故弄玄虚,因知晓平怀瑱心思而泄出少许得色,“咱太子要画的那可是上古神兽,起先太子爷寻思着要画一尊白虎……白虎你知道么,‘虎而白色,缟身如雪’,那等气派才配得上先皇威名!唉,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蒋常深叹一息,停下脚步低声告他:“可惜太子爷素来不善画虎,笔下难得猛虎几分神韵,为免显拙,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画其他。”
    “原来如此。”
    “我今日所说,你但敢出去乱讲,当心你我二人都掉了脑袋。”蒋常收起闲谈,瞪他一眼,“还不快走!”
    小太监急忙跟上:“嗻!蒋公公您放心,小人全烂在肚子里。”
    两人渐行渐远,躲在偏门后的平怀颢清清楚楚地听了所有,心思已是活络万分。
    所谓上古神兽西方白虎,他脑里并非全无印象,从前在画册上见过一两回,那威猛之姿盛气凌人,以之彰显皇家英武,确乎妙极。
    如今天公作美,平怀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偏却因画技不精而难以实现,不正是把那好机会白白地送到他手边儿么?
    平怀颢自知自己不过年十岁数,稚嫩年纪正好可作遮羞布,纵使所绘白虎比不得太子之画的五分精湛,也定能换得父皇一句至诚至孝的赞赏。况且他自幼善画,虽文思不够出色,画艺却总能把那一众年长三两岁的兄长都给比下去。只要他认认真真地作上一副,届时不论太子画了神兽中的哪一尊,他配以一尊白虎,都可显得相得益彰,岂不出尽风头。
    平怀颢愈想愈喜,当即交代身旁宫人替他寻图册,备彩墨,并要守死这一秘密。
    宫人领命而去,另一边的蒋常也已带人回到旭安殿里。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怀瑱松了一直箍在何瑾弈腰间之手,唤人入内。
    蒋常行近几步向他拜道:“太子,一切都按您说的做了。”
    “全给他听着了?”
    “当是听着了,奴才瞥见了六皇子后才开的口,太子若不放心,奴才晚些再令人去打探打探。”
    “嗯。”平怀瑱颔首,唤他行近领赏,一并赏了另一位小太监,罢了耐人寻味道,“你二人都当有赏,不过此事过后,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想必跟在我身边这样久,该是比谁都明白。”
    “奴才明白,太子尽管放心。”蒋常熟知平怀瑱,知这话倒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刻意应声,好教身旁小太监听进耳里,“太子的人,都会对太子忠心不二。”
    平怀瑱满意颔首,这才遣人退下。
    殿内重又静下来,纸上墨骨已初具轮廓,似是巨龙翱翔之姿。
    何瑾弈从平怀瑱手中接过毫笔,顺尾骨而下,于不经意之处补上神来之笔。仅有的几道单调墨色因这一划更生灵性,龙尾气势十足。
    平怀瑱覆住何瑾弈的手:“甘拜下风。”
    何瑾弈低笑起来,至此搁笔问道:“我方才在想,万一六皇子反其道而行,当如何是好?”
    “听之任之,”平怀瑱早便想过,无所谓回道,“福祸无门,为人自召。上古四方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对小六而言,除白虎之外,任择其一都可与我所作之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我信他定会择中白虎,只因先入为主,听了蒋常一番话后,眼下在他脑里,恐怕再没有比白虎更妙的了。”
    何瑾弈听他如此说来便也觉认同,点了点头:“六皇子惯不是知足之人,想也不甘与你择中同一神兽,如此想来,果然白虎是必然之选。”
    语气平平淡淡,却裹着几许运筹帷幄的笃定,平怀瑱最爱瞧他此时神态——旁人瞧来傲而不可亲近,如同远在天边的神祇,而在自己瞧来,却如云絮柔软,清而不冷,无锋无刺。
    平怀瑱一时不忍,偏头吻到他眉旁。
    何瑾弈无可奈何,自两人坦白心意之后,每在宫中已被他偷袭惯了,只好掩着面上窘色,佯装平静,盯着宣纸不再说话。熟料这回平怀瑱始终不肯把视线挪开,看了他许久,后又拥住他温存起来,好在双手始终守礼知节,只扶在腰后,未再妄动分毫。
    何瑾弈毕竟年少,仍会觉得羞耻难当,却如何都不愿躲开他,只好掩耳盗铃地闭上双眼。唯有平怀瑱更为早熟,想起怀中之人夜夜入梦,脑里挥之不去的尽是些不可与人说的画面,只得强忍着少年的冲动血气,再多为等待一些时日。
    等着何瑾弈有朝一日,终能与他一样,身心一体,方知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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