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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30节

    一座古墓,它原本就不是用来藏书的,而是用来藏尸的。
    她其实有些惧怕古尸骷髅之类,但因今夜所经历的一切都过于凶险了,以至于整个人此时都很麻木,瞧着躺在石棺中的古尸也生不出什么惧意来,还不知所畏地俯下身去认真端详了一番。
    明珠微光之下,可见那古尸身着黄金盔甲,首掩黄金面具,无数年的黑暗之中,金子的光辉虽已显暗淡,却难掩贵重和华丽。她将明珠移得更近一些,就看清了那黄金面具的模样。她盯着那面具瞧了许久,从那高挺的鼻梁和极薄的嘴唇处瞧出令她惊异的熟悉感来:这黄金面具上闭目沉睡的脸,竟有七八分像丽川王府中那位季世子。
    她在怔然中注意到了那古尸躺在棺中的姿势。这样一位一身盔甲威武外露的武士,他躺在棺中的姿势却是极内敛而静穆的:两手置于胸前,黄金指套掩住了那可能已经森然的指骨。武士本该持刀拿剑,便是要在棺中放置明器,于一位武士而言,也该在他手边安放一柄用作礼器的玉剑。但这黄金武士合拢的双手间,却温柔地捧了一朵颜色妖异的红莲。
    成玉凑近了去看,那莲以红玉雕成,在夜明珠的微光之下暗生华彩,光晕流转。栩栩如生的红莲,若不细看,只以为它刚刚才被人从覆着晨露的荷塘中采摘而来,纳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带着温柔和珍惜,被英俊的武士握在了手中。
    这长得像季明枫的黄金武士,武士手中的红莲,这数百年来未曾有人靠近过的古棺,这古墓。
    成玉在墓室中找寻了片刻,却并未找到关于棺中所纳之人的记载。
    她的确想起来古柏同她提起的那个传说。在那神秘的异族传说里,说在凡世之始,这世上最初的凡人们的君王叫做阿布托,被称做人主阿布托,而南冉古墓正是阿布托的埋骨之处。
    可若要论及凡世之始,毕竟是太过遥远的岁月,彼时的遗骨如何能保存至今?故而这个念头只在她脑中一闪,便如一朵浮云掠过渺无踪影了。
    她琢磨着季世子祖上也同南冉部通过婚,棺中之人约莫是季世子的哪位先祖。
    因此很快便不再纠结,专心寻找起南冉族藏在墓室中的古书来。
    事实上并没有汗牛充栋的一屋子书,也没有一棺材书,连一箱子或者一架子书都没有。成玉找遍整个墓室,唯找出五册书来。
    极古旧的书,墨运于纸,线装而成,薄薄的五本册子。但其上的墨却数百年不曾陈褪,所用纸张数百年不曾腐蠹,装书之线亦是数百年不曾断裂。
    这着实令人惊奇,因此即便只找出这五册书来,成玉亦是兴致不减,翻来覆去把玩了好一阵,注意到书封上空无一物,连个书名也无,就打算翻翻看每一册书中都是什么内容。
    不曾想翻着翻着便迷了进去,大约在子时三刻前,借着夜明珠的幽光,成玉将五册书都读完,才反应过来她待得太久,是出墓的时候了。
    这五册书,一册山川地理,一册史记传说,一册奇门遁甲,一册毒典,一册蛊簿。她极喜前两册,后头三册看得似懂非懂,但也觉有趣。
    在此后的人生中,成玉曾一次又一次地责问自己,为何那时候她会忘记时辰,若她能提前离开墓室哪怕一刻,兴许蜻蛉就不会死。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无法重来。
    那一夜,她子时末才抱着五册古书离开墓室原路返回,然后在走到那巨石长廊的三分之二处时,她瞧见了前面的火光。
    接着便是在无数个最深的夜里,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的那场噩梦。
    她在墓中待得太晚,自沉睡中挣扎而醒的蜻蛉终于猜测到了她身在何处,来古墓中寻她了。
    如同每一个不知古墓秘密的探墓之人,蜻蛉点了火把照明。火把的高温和松脂的香味唤醒了墓底沉睡的毒虫,亦唤醒了墓中无处不在的药毒。还好蜻蛉入墓不深,而成玉事先又做了许多解药,能暂解二人身上之毒。
    她们一路奔跑,眼看就要渡过墓门近处的那方化骨池,将毒虫隔在墓中找到生路,但池上唯一的那座索桥却不知被谁砍断了。
    为了将她平安送到化骨池对岸,蜻蛉死在了化骨池中。
    她最后一次听到蜻蛉的声音,是她在她背后那句微哑的急声:“郡主,快跑!”
    她最后一次看到蜻蛉的身影,是自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中,化骨池里猛然溅起的白色水花。
    蜻蛉死的这一年,不到二十八岁。
    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成玉都不记得这一夜她到底是如何从化骨池畔走到了古墓外。
    她的记忆有一段空白。
    关于古墓中的记忆,仅能停留在那个极其冰冷而绝望的时刻,她颤抖着声音呼唤蜻蛉的名字,向那灼人的池水探身而去。
    清醒时她从不敢去回忆那一刻,因此她从来无法弄清那时候已被蜻蛉推到对岸的她,又哭着爬回去是想要做什么。或许她是想要抓住蜻蛉。
    贴近池水时她的手便立刻被蒸气灼出水泡来,可见被池水淹没的蜻蛉确然已尸骨无存。她不该那样愚蠢,想要去抓住她,她根本抓不住她。她从不是愚蠢的人。可也许那一刻她也没有办法,她只想抓住她,是生是死的她她都想抓住。
    然后便是一段失魂一般的空白。
    但那空白并未持续太久。
    下一段关于墓外的记忆是伴着月光出现的。
    彼时天上浅浅一弯蛾眉月,月在中天。仍是夜半。
    古墓之外,有两列铁骑一字排开,黑衣的王府侍卫如静谧石雕列于马上,唯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那暗黄色如同晨曦的光芒,将墓门、镇墓兽、还有墓门前阴森的林地映得不啻白昼。
    季明枫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立在那些黑衣侍卫之后,成玉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感到他的目光含着冷意落在自己脸上。
    片刻后,他缓缓开了口:“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她三日前便在街上碰到过季明枫,彼时他正携孟珍上酒楼,未瞧见她。她想他们到此必然是为第二次探墓,故而她在初一夜取到水神灵钥后,只休整了一日便来醉昙山闯墓了。她想赶在他们之前。
    便在昨夜,她还想过,若她能带着古书活着出墓,她大概想选一个静夜将那些书送给季明枫,将他的救命之恩彻底了了。她同季明枫结缘是在二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在一个明月夜结缘,在另一个明月夜将这缘彻底断掉,似乎有一点宿命的无奈感,那是很合适的。
    但命运的剧本却由不得她顾自安排。
    她活着出了古墓,活着带出了那些古书,但蜻蛉死了。
    可她还不死心,她试着开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隐在镇墓兽巨大的阴影里,嗓音沙哑地询问数步之外的季明枫:“蜻蛉呢?”
    马蹄声响起,季明枫近前了两步,他的脸在火光中清晰起来。是极冷肃的面目,她听见他冷酷的声音响起:“她死了,因你而死。”
    他像是有些困惑:“当日你让蜻蛉带你循着《幽山册》去访幽探秘时,我便令她告诫了你不要闯祸,你是真的就算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是么?”
    如利剑一般的话语,刺得她重重喘了一口气。
    是了,蜻蛉死了。
    古墓中蜻蛉落水那一瞬她所感到的疼痛再一次袭遍全身,但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满是血泡的右手用力握紧胸口的衣襟,因太过用力,血泡被挤得破裂,将白色的布料染得一塌糊涂,她却并未感到疼痛。
    她喘了好一会儿,但那喘息有一种本能的克制,故而无人注意,当她终于能出声时,季明枫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她身上。
    她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任何人:“是这样吗?”嗓音仍是沙哑,像是用砂纸砂过一遍似地难听。问过之后她又想季明枫说的是对的,蜻蛉是因她而死。因此她又轻轻回应了自己一句,“是的,是这样的,是我的错。”
    没有人回答她。火光离她有些远,月光离她却是很近的,但它们洒在她身上却只让她感觉冰冷。
    好一会儿,季明枫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绝然地冷酷,他淡淡道:“蜻蛉,”他闭了闭眼,“她为你而死,是职责所在。但她的死总该有些作用,”他遥遥看她,目光中含着逼视,他问她,“郡主,从此后你是否能安分一些,不要再那样鲁莽了?既然自己无法保护自己,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张,总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她反应了很久,有些艰难地道:“你是想说,既然我没用,就不要总是给人找麻烦是吗?蜻蛉她……”光是念出这个名字,便让她哽咽了一下,但她忍住了,抑住喉头的巨大哽痛,她哑声道,“蜻蛉的死,不应该那样轻,她不应该只是为一个郡主的顽劣和无知埋单,”她嘴唇颤抖,“我们这一趟并非全然无用,我和她,我们一起取回了你想要的南冉古书。”
    说着她用已经不甚灵活的手指颤抖地打开了随身的那只百宝囊。在她即将取出那五本古册时一个女声慌张地插进来:“不要。”是一直与季明枫并辔的孟珍。
    随着那一声冷厉尖锐的“不要。”成玉眼睁睁看着五册古书在瞬间化为纸尘,夜风一吹,那纸尘便扬散在无边夜色之中,像是烟花燃过徒留下一幅无用的烟灰。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纸尘的遗痕上,有些发愣。
    巨大的沉默之中,忽听得孟珍咬牙责难:“郡主既然能从机关重重的墓室中取出我族的圣书,怎就不知这些圣书只该留在墓室之中待人抄录?怎就不知它们每一本都加了秘术,遇风便要化为扬尘?”
    胯下那匹骏马径直向前行了五六步,她面色铁青:“郡主此番探墓探得真叫一个好字,硬生生将我们这条路断干净了。依我之见,蜻蛉之死,岂是轻于鸿毛,简直……”
    成玉脸色苍白。
    季明枫突然开了口,他问她:“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这是最开初他问她的那个问题。她方才便没有回答,此时他像是也不需要她回答,像是不可思议似地继续问她,“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你来取南冉古书,为何不告诉我?你可知这些书有多重要?有了它们,战场之上能减少多少无辜的牺牲?”
    她尝试着开口,只说了一个我字。
    他却闭上了眼,拒绝听她的任何辩驳,哪怕是忏悔,他像是极为疲惫似地,又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对她的愤怒,他的声音极为低沉:“红玉郡主,你真是太过胆大包天恣意妄行,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来日还会有更多丽川男儿因你这次任性丧命,这么多条人命,你可背负得起?”他还要冷酷地揣度,“或许你贵为郡主,便以为他们天生贱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实并不在意?”
    这已然不是利剑加身的疼痛。
    她坐在那里,迷惘间觉得今夜她也陪着蜻蛉掉了一回化骨池,却被捞了起来,没有死成,但骨与肉已然分离,她还活着,却要忍受这种骨与肉分离的痛,这是比死还要更加难受的事情。
    也许只是因她还好好地坐在墓门前,她没有哭,她看上去刚强而冷酷,因此他们便觉得她是足够刚强冷酷的。没有人知道她痛到极处从来就是那样,因此没有人在意她的疼痛。
    季明枫像是再也不想看她一眼,在那几乎令她万劫不复的一番话后,便调转了马头扬鞭而去。后头跟着孟珍和他的护卫们。
    她想她坏了季明枫的事,他的确是该如此震怒的。
    她没有怪他,她只是很疼。
    很快古墓前便重归静寂,亦重归了阴森。
    月光是冷的,风是冷的,她能听到一两声夜鸟的啾鸣,那鸣声是哀伤的。
    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了镇墓兽笼罩出的阴影里。
    她在那阴影里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整整一个月,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正如当日古白兰所言,便是她,要取得南冉古书,也要耗费无穷心力。
    没有人知道摘下希声之后,她如何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没有人知道那些嘈杂的声音是怎样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令她生不如死;没有人知道取水神灵钥的月夜里她所经历的艰险;更没有人知道今夜。
    今夜,在那些命悬一线的瞬间,她其实是惧怕的。
    而后蜻蛉的死,忽然化灰的古书,和季明枫的那些锋利言辞,她其实没有一样能够承受得住。
    她痛得都要死掉了。
    她急需要谁给她一点温柔,让她别再那么疼,但自她来到丽川,只有蜻蛉给过她纯粹的温柔。可此时想起蜻蛉来只让她更加疼痛。近时她还得到过怎样的温柔?在冰冷而沉痛的回忆河流中,只有昨夜那个梦似乎是暖色的,浮了上来,像一颗暖的明珠,碰到了她的手指,给了她一点热。那梦里有一片温柔的戈壁,月光是暖的,风也是暖的。那时候有个人在她身边,柔声对她说:“送你一句诗,好不好?”那是一个待她好的人,即使只是一个梦里人。
    因着这一点点温暖,她终于有力气哭出声来,哭声回荡在阴森的林地中,就像一匹失去亲人的小兽。
    而因为没有人在她被自责压得崩溃时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告诉她她并没有错得那样厉害,蜻蛉的死只是一个大家都不想发生的意外,因此,这回忆中的一点点温暖给予她的力气和勇气,却反而让她在心底接受了让她万劫不复的那套说辞。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蜻蛉,而她的无知让蜻蛉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她要一辈子为它负罪。
    故事的后来,于成玉而言依然是有些模糊的。
    那夜的后半夜里似乎王府的人将她带了回去,两日舟车劳顿后她回到了丽川王府中,然后她被关了起来。
    她生了病,成日里恍惚度日,因此也不清楚究竟被关了几日。
    她印象中没有再见过季明枫,倒是有一日听照顾她的丫头说王府中要办喜事了,秦姑娘要嫁进来当主子。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姑娘究竟是谁,想着应该是要嫁给季明枫,然后就又犯了困。她那些日子里总是犯困,睡不够的样子。
    仿佛是次日,朱槿和梨响就来接她了。他们是悄悄来的。
    在看到朱槿时,她的神思才得以清明,她才不再那样浑浑噩噩。而青年震惊地抱住她,悔恨难当道:“若早知你会受这样的苦,我必然不会将你一人留在此处!”所以朱槿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瞧着最嫌弃她,但其实最珍重她。而她心力交瘁得只来得及告诉朱槿,让他去她记忆里搜寻那五册南冉古书,抄录下来留给丽川王府。她闯了祸,必须得弥补。而后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在挽樱山庄。挽樱山庄是皇家别苑,虽也在丽川,但离菡城很远。
    朱槿并没有同她打商量,便将那些她清醒时无力亦无法承受的对蜻蛉的愧疚封印了起来。所有那些令她痛苦难当的情绪,和在每一个夜梦里深深折磨她的同蜻蛉死别的幕景,全被朱槿封印在了她的内心深处。因此丽川的一切,好的坏的,在朱槿的封印之术下,于她而言,都只留下一个不带情绪的、笼统的残影。
    半年后重回平安城的成玉,便又是十五岁前未曾迈出过平安城一步的成玉,未曾长大过的成玉。
    白玉川旁垂柳依依。夜已然很深了,金三娘竹楼上的琵琶声早已停歇,被琵琶声带走的那些属于花街的欢然气息,也愉快地同子夜告了别,全沉入到了一个又一个风流旖旎的欢梦中。因此整条白玉川都冷了下来,只剩河水还在潺潺地流动,夜风还在轻轻地吹。
    连三屈膝坐在草甸之上,单手撑着腮,微微皱着眉头。
    成玉便有些惶惑。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回忆这段往事,告知连宋的那些过往虽并不完全,但大致便是如此。那些无法示人的秘密无论何时都不可示人,她曾在十花楼中立过誓,因此关乎花主、关乎希声、关乎那些古早传说以及同花木们的交流,包括墓中那古尸,她一概囫囵过去了。又因着一些少女心思,故而关乎一些私密之事,譬如那个戈壁梦境,她也一字未提。
    可连三那样聪明,她不知自己在故事中的种种粉饰是否瞒过了他。她也不知如此半遮半掩地同他谈及这段过往算不算诚实地面对了自己。因此她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心跳便随之而剧烈,她悲哀地想她是不愿意骗他的,只是她不得不。
    但三殿下想的并非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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