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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节

    “回殿下的话,三公子不曾下药。”曹源道,“但属下听说,三公子几乎不让柴大人睡觉,且每日只给柴大人一勺水喝。”
    陵王眉头一拧:“他这么做是何意?”
    “禀殿下,”跟在后头的薛大夫道,“人一旦缺眠,精神便容易溃乱,少水到一定地步,也易产生幻觉。若那几个死囚本就是柴大人的症结所在,他在极度恐骇的情形下,兼之极乏极渴,能撑七八日已属不易。”
    曹校尉道:“听说这几日柴大人已寻死过数回,但三公子早有防备,命人将他拦着了。柴大人面上不说,心中对三公子其实是有些惧的,还曾四处寻访名医为他治右臂上的燎伤。”
    “已寻死过数回?”陵王语中含带怒意,“柴屏好歹堂堂御史中丞,计伦那边怎么早不奏报?”
    “计大人原本打算一早将这事奏与殿下与中书的,可他日前来中书,殿下您正忙着见裴、罗二位大人,计大人见您忙碌,是以不敢叨扰,一直到今日事情遮不住了,才匆匆派人来告知。”
    陵王听了这话,脚步一顿。
    难怪了。
    他日前还在纳闷程昶这么吃力不讨好地找裴铭、罗复尤麻烦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声东击西。
    “之前三公子让人对柴大人用鞭刑,陛下那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他都快把柴大人逼死了,手上竟还干净得很。便是说出去,不过是给的水少了些,没怎么让柴大人歇息罢了,谁也没法拿他怎么着,殿下,您可一定要想个法子救救柴大人啊!”
    陵王听曹源说着,面色越来越难看,他没吭声,上了马车,催着车夫急鞭往大理寺赶。
    大理寺府衙外看着还好,府衙内已乱作一团,林林立立站着许多官员,但大都是三司的人。
    三司的人几乎都听命于程昶,没他的吩咐,谁也不敢干涉柴屏的案子。
    陵王没理会这些人的拜见,由大理寺卿计伦引着,径自下了牢狱。
    牢狱的甬道十分阴潮,隐隐有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但最后一间囚室却是通明的,四壁点着火把,将斑驳的墙壁照得深影重重。
    囚室中除了刑部、大理寺的大小官吏与狱卒,当中还立着一个长身如玉的人。
    程昶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笑:“堂兄来了?”
    他这日身着月白云纹锦衣,发间的玉簪华光流转,整个人如霜似雪。
    柴屏见到陵王,想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衙差拽住,只好唤道:“殿下、殿下……”
    他披头散发,一身脏污,眼底黑晕很重,一说话,涕泪便顺着眼鼻淌下来,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臂上血淋淋的,被一根布条包了吊在脖子上。
    这哪里还是那个清醒镇定,慈眉善目的御史中丞?
    陵王的瞳孔猛地一收,当即吩咐:“来人,把柴屏带去中书省,立刻请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堂兄莫要忘了。”他刚说完,程昶便淡淡道,“这个人,还欠着本王一条命呢,身上的罪名未清,谁也不能把他带走。”
    “你这么囚着他,他只会更加疯癫。”陵王道。
    “把他逼疯了,于你有何好处?”
    陵王这话一语双关,是在提醒程昶,倘把柴屏逼疯,想从他口中套出他的把柄,怕就难了。
    再说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
    程昶分明听明白了,却浑不在意。
    “是没好处。”他一笑,“不过我不在乎。”
    “只要看着他生不如死,我就痛快了。”程昶又道。
    陵王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寒。
    他冷声道:“柴屏好歹是当朝四品大员,岂是能任你随意折磨的!”
    “我折磨他了吗?”程昶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的唇角带着几分嘲意:“刚巧他还有一丝神志在,堂兄若不信,你问问他。”
    陵王看着柴屏,一言不发。
    “堂兄既不愿问,那我来问好了。”
    程昶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朝柴屏走近一步,俯身盯着他:“你还想活着吗?”
    柴屏惊恐地望着程昶。
    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本该是温柔的,冷清的,可此刻眸底缭绕着的尽是黑沉沉的戾气。
    他仿佛又看到那日在皇城司灼灼的烈火里,他命人合上柴房的门前,程昶最后恨意滔天的目光。
    他怕极了那火,怕极了他。
    “不活了,不活了——”柴屏连连摇头,“我把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求求你杀了我……”
    “不行。”程昶直起身,淡淡道,“你主子说了,你是当朝四品大员,想死没这么容易。”
    他对陵王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人缚住他吗?”
    他微一拂袖,“把他放开。”
    缚住柴屏的衙差领命,松了手。
    柴屏一下扑倒在地,他惶恐地四下一看,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去摘套在脖颈上的布条。
    他似乎痒得很,失了束缚的第一时间,便伸手去挠有燎伤的胳膊。
    他的燎伤本就尚未痊愈,被他不知疼痛地拼命挠了几日,里头血肉早已残损,隐约可见一截森森的白骨。
    陵王终于忍不住,问程昶:“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难道堂兄还看不出来?”程昶道。
    他负手,朝陵王逼近一步:“你不是最擅借刀杀人?”
    “当初在裴府水榭,不是你透露假消息给郓王,说我在查他私吞忠勇侯兵粮的案子,逼得他对我出手?”
    “你和方芙兰联手杀了姚素素,嫁祸给罗姝,利用罗姝把我骗去白云寺,让郓王的暗卫把我追杀至落崖的不也是你?”
    “你知我失忆,利用周才英把我诱去皇城司,然后派柴屏把我逼至皇城司的柴房,锁在一片火海里,现在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不正是你?”
    “我是无所谓你借刀。”程昶道,“无论你手上有多少把刀,我都能一把一把给你卸了。”
    “这个人,”他伸手一指地上的柴屏,“你手上最锋利的利刃,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的命。”
    “我就是想让他死!”
    “死”之一字出口,周遭众人心中大骇,纷纷跪在地上。
    立在当中的程昶锦衣玉簪,明明一身清贵装束,或许是映照着灼烈的火光,不知觉间竟显得森然而妖异。
    柴屏重新扑上来:“三公子、三公子,求求你,我把命还给你,让我离开这里吧……”他往身后角落的数名死囚一指,“我不要与这些人关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我从来没害过他们,他们却要恨我……”
    可程昶任凭他说着,却丝毫不理会。
    柴屏心中怕极,心下一横,当下狠狠往舌根咬去。
    怎奈程昶竟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伸手箍住他的下颌,迫得他齿关不能合拢,随后将他朝后一搡。
    几名衙差立刻上来将柴屏重新缚住。
    陵王忍无可忍,当即吩咐:“来人!”
    曹源立刻带着护卫上来,应声道:“在!”
    “把柴屏带走!”
    “是!”
    “大理寺。”程昶也道。
    “在!”
    “谁敢带人走,格杀勿论。”
    “是!”立在牢门口的武卫顷刻应声,同时拔刀出鞘。
    两边僵持不下,程昶又步去柴屏面前,俯身看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死吗?”
    “那本王趁着你临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我当初,其实早就‘死’在皇城司的火海里了。”
    “你命人取铜锁时,我其实看见了,我太恨了,所以那火从柴房里冲出来,吞噬烧尽你所有手下。”
    “但你知道你为何没有被火烧死吗?”
    “因为我当时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死得最痛苦。”
    “我想看着你,以你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我终于找到了。”
    他站起身,指着囚室角落里的几名死囚,轻笑着道:“你看看啊,你的这些父亲兄弟,他们多恨你啊。”
    “若不是你考取功名,他们怎么会因你而死?”
    “你的老父已花甲之龄,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多无辜啊。”
    “可惜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悔过。”
    “以杀止伤无量重罪,阴司地府都未必肯收你。”
    “你手上沾着这么多条人命,你这些年过得不胆寒吗?”
    “你哪一日不是活在炼狱里?不是活在水深火热的梦魇里?”
    “你每一日入梦,是不是都有人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你。”
    “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怎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最该死的就是你!
    该死的是你!!
    柴屏听程昶说着,越听越颤抖,心中慌骇与惊恐越积越深,一下炸开,他忽然惨叫一声,奋力挣开束缚住他的衙差,仰首就往牢门口武卫的刀刃上撞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直到半截喉咙被割开,鲜血“噗”一声喷溅出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滚烫的血浇洒在陵王身上,也浇洒在程昶身上。
    整个牢狱在这个瞬间几乎是寂默的,只能听见火把烈烈的烧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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