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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蒋徽虽然小,却将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经历什么。当晚,蒋徽乖乖地睡下之后,她找出没被那些人拿走的寻常衣料,给蒋徽裁衣。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泪。
    小小的蒋徽翻了个身,轻声唤“奶娘”。
    她忙拭去眼泪,迅速扯出笑脸,“小姐怎么还没睡?”
    蒋徽凝望着她,好一会儿,说:“奶娘,往后,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了。像他们一样,对我坏一些,他们就不会连你一并欺负了。”
    她心头刺痛,眼泪又模糊了视线。
    蒋徽坐起来,拥着被子说:“要是你能离开这儿,最好。不是说眼不见为净吗?奶娘,你不在蒋家当差的话,也没事吧?他们也不给你月例……你走吧,好吗?”
    她走到床前,把蒋徽搂到怀里,“我绝不会舍下你。往后不准说这种话了,我听着伤心。”
    蒋徽抬起小手,给她擦去泪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她哪里需要思量,她如何都舍不下这孩子。
    再往后,蒋徽和她连像样的饭菜都吃不到了。值得庆幸的是,她家里的人待她一如既往,得闲就到庄子上看她,看出她和蒋徽境遇艰难,便时时贴补些衣物、吃食、银钱。
    庄子上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方方面面的,不敢对她太过分。但是,待蒋徽却越来越差。
    杨明家的女儿,大概是没少听父母说蒋徽的闲话,一点点教养也无,竟敢跑到蒋徽面前说“丧门星、扫把星”。
    当时她没陪在蒋徽身边,蒋徽当下就给了杨明的女儿一巴掌,“我情形就算再不济,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但在当晚,蒋徽特别沮丧,对她说:“奶娘,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变成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会让你讨厌的。”
    动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蒋徽看来,是不可取的行径。
    她听了,生出满心的懊悔,“怪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蒋徽扬着脸看她,笑容单纯,“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我。没事的,我就是这么一说。下次她再惹我,我还是会打她。好些规矩,不是我该计较的了。”
    是的,好些事情,蒋徽都不再是蒋家的闺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随后的日子,蒋徽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物。
    那些人但凡遇到点儿不顺心的事情,便在她和蒋徽面前指桑骂槐,说离扫把星近了,果然是霉运连连。
    蒋徽每次听到,便笑说:“那你走啊,别在这儿当差了。”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但她知道,蒋徽心里特别窝火、难过。
    再往后,便没人再与她和蒋徽说话了。不论谁看到蒋徽,都是看到惹人厌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纪,长时间的委屈、窝火,到底转化为磨人的病痛。
    蒋徽病了。
    她心急如焚,抱着蒋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银钱,去请大夫把脉开方子,抓药之后,回了蒋家长房一趟,仍旧是吃了闭门羹。
    人心凉薄起来,着实让人齿冷。
    她到底是蒋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张,把蒋徽带回家中照顾,只好回到庄子上。
    当日,蒋徽乖乖地喝完汤药,问她:“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吗?”
    她昧着良心摇头,“不是,眼下他们遇到了一些事。我们徽姐儿这么招人疼,谁能舍得?”
    “现在,只有你会这么想吧?”蒋徽抿嘴笑了笑,随后躺下去,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转身向里。
    她端着药碗出门时,回头望去,觉得那小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到了那地步,她已哭不出了。
    病情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
    蒋徽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让她每日心惊肉跳,只觉得苍天不开眼,对这孩子过于残酷,又盼着苍天开眼,让这孩子时来运转。
    人一生病,总不见好的话,别的病痛便会接踵而至。
    蒋徽开始发热、咳嗽,一次醒来,静静地看着她,说:“别管我了,好吗?会过病气给你的。因为我病倒,犯不上。”
    当时她就知道,庄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语和没有一丝善意的眼神,已经把这孩子伤到了骨子里。
    几岁的孩子,已经开始厌弃自己。
    “胡说,胡说。那些人弄错了,我发誓,是他们弄错了。”她说。随后,整夜把蒋徽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就像她刚出生的时候。
    又捱了两日,蒋徽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吃喝什么,过一阵都会呕出去。
    家里的人没忘记她的托付,让大夫来庄子上看。大夫发誓赌咒说自己真没开错方子,但是这孩子心火太大,委实棘手。临走时,只留下个调理的方子,连诊金都没收——分明是认定蒋徽已无力回天。
    那天,她又哭了,从白日哭到入夜。
    哭累了,便在蒋徽身侧昏昏沉沉入睡了。
    夜半醒来,小人儿不在自己身侧。
    她慌了,急声唤着“徽姐儿”,下地时脚步踉跄。
    “奶娘,我在这儿。”蒋徽应声,语声沙哑。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蒋徽在次间的大炕上。窗户打开了,蒋徽坐在窗台前,小胳膊撑着窗台,小手托着脸。
    她想一想大夫的话,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光返照的念头。心都要碎了,可还是要强扯出笑脸,到了蒋徽身侧。
    “下雨了。”蒋徽望着窗外连天的雨雾,“奶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她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蒋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你说,这是谁在为谁哭?”
    她说不出话,死死地咬紧牙关。
    蒋徽微笑,又转头望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离开这儿,奶娘,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如果我这一两天再不见好,你就走吧,不要再照顾我了。想想法子,求蒋家给你换个差事,然后,你要是嫌弃蒋家,过一阵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辞掉,去别家。”
    几句话,蒋徽说起来其实特别吃力,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完了。
    她摇头,再摇头。
    蒋徽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声音轻的虚无缥缈:“如果,我能走出这困境,奶娘,迟早,我要离开蒋家。”停了停,又道,“他们不要我了。是他们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她死死地咬住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万幸,一两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蒋徽被安置到庄子上的原委,记挂着,前来看望。
    二人见蒋徽病重,忙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脉,又将杨明夫妇两个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蒋徽的处境这才逐日好转,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见程夫人的转折,又有了拜叶先生为师的际遇。
    那一段,在蒋徽想起的时候,该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岁月,又是谁带给蒋徽的?
    郭妈妈望着蒋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彻骨的憎恶。
    .
    老太太与蒋徽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什么话都不说,屈膝跪了下去。
    蒋徽无动于衷。
    老太太等了多时,见蒋徽没有反应,只好主动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话说到底,都是女子,各有各的不易,你说是不是?更何况,我,终究是……”
    “终究是我的祖母么?”蒋徽笑意凛然,“这种话就不需说了。我不爱听。”
    老太太膝行向前,“想当初,我对你娘还是很好的,真的,只是她是薄命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后来……”
    “这些就省省吧。”蒋徽仍是淡漠地微笑着,“您是妇孺之辈,所以只能由我来款待。您是跪着还是站着,我真不在乎,总不能唤小厮把您拖出去。其余的轻重,您夫君心知肚明。你我曾有祖孙关系,但是,我深以为耻。”
    “……”蒋老太太困惑、恐惧交加地望着她。她夫君要休了她,但就是没个像样的理由,这才是她今日拼却一切换来与蒋徽相见的原由。她总要弄清楚,蒋徽到底是用怎样的把柄使得她夫君休妻。
    “您,尚未苍老的时候,做过的一档子事儿,算是红杏出墙吧。”蒋徽到了她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凭据。再多的斥责、辱骂您的话,我懒得说。”
    蒋老太太身形僵住,错愕地望住蒋徽,好半晌不能出声,面色却是迅速涨得通红。
    蒋徽直起身形,看着她的面色,一笑,“原来还有一丁点儿廉耻心。”
    蒋老太太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样的经历,她在当时心安理得,到了如今,也已成为自己甚至再不愿回顾的过往。
    “走吧。”蒋徽说,“您来见我,当真是自取其辱,何苦。等我得闲了,会去瞧瞧您的处境。可别想方设法地过得惬意——我容不得。”
    第31章 痴迷(1)
    下午, 蒋徽坐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继续给董飞卿做中衣。
    董飞卿去了小书房一趟, 折回来, 倚着她近前的大迎枕,跟她说话:“往后我写信, 得改用草书、楷书, 还要在信纸上做些记号。”
    蒋徽笑道:“是该如此。万一有人冒充你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就不好了。”
    “那倒不能够。”董飞卿道,“我这两年多, 没拿过笔,有什么事情, 都是信得过的人在中间来回传话。再往前数,信件来往的人, 只有数的过来的那么几个。”
    蒋徽打趣他:“桀骜、孤傲也有好处。”董飞卿肯结交的人,素来不多, 肯有信件来往的人,就更不需想了,真没几个。
    董飞卿扯了扯嘴角,随即就恼火, “那封信的事儿, 我越想越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蒋徽道, “我等到现在, 也没等到那人的下文。”
    “兴许, 不会再有了。”董飞卿笑着勾了勾她的小下巴, “我们现在挺好的,只要不瞎,外人都看得出来。”
    蒋徽斜睇他一眼,“你张罗着回来,到底是为什么?”
    董飞卿略一思忖,道:“有人传话给我,回来之后,找个书院,谋个差事。我不照办的话——”
    “会怎样?”
    他斟酌着措辞,“会毁了我。刚成家,有人就起了这种心思,我怎么都该回来,探明究竟。”
    蒋徽又有了新的疑问:“眼下呢?怎么从找差事变成开书院了?”
    “我后悔了。凭什么老老实实照办?”董飞卿牵了牵唇,“要不是料定你不同意,早带着你云游天下去了。”
    蒋徽忍俊不禁。这人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个难题。
    董飞卿端详着她做针线的样子,片刻后,又敛目看着身上的深衣。这件衣服,是她做的,很合身,穿着很舒坦。“今儿真不出门了?”他问。
    蒋徽点头。
    “那我睡一觉。”
    “去吧。”蒋徽知道,他遇到干着急没法子的事儿,例如那封信,解决的方式通常是睡一觉,醒来之后,心情就会好一些。
    整个下午,室内静悄悄的。蒋徽做针线期间,都在斟酌日后的事:帮衬他开书院之余,她得找个长远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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