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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浩儿傻兮兮地笑了起来,冲着燕奴喊:“娘……娘……”
    易芝君揪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拉扯着,呢喃:“她不是你娘……我才是,我才是呀……为什么你们都要她,不要我,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易芝君惊惧得眼前一黑,心血翻涌,仰头向后倒下。
    傅宁远三步并作两步抱住易芝君,以及她怀中的浩儿。
    “姐姐这是怎么了?”燕奴做出担心的表情。
    傅宁远厉声道:“你滚回去,不准再出现在后院。”
    燕奴脸色一白,嗫喏道:“是。”
    傅宁远抱着易芝君大步奔向宫玖所居住的屋子,一把推开宫玖的房间:“仙宫大人,仙宫大人,快来看看我娘子,她方才又晕倒了。”
    宫玖射出红线扣在易芝君的手腕上,嗔怪地看了一眼傅宁远:“怎么又让她动肝火了,怕她死得不够快吗?若是恨她,直接杀掉便是,何苦来得这样纠纠缠缠?”
    傅宁远脸色苍白:“仙宫大人的意思是……没救了吗?”
    宫玖收了红线,哼了一声:“反正本宫是没辙了。”
    傅宁远将浩儿交给奶娘,将易芝君抱回她自己的屋子。
    静静地看了她的睡颜一会儿,傅宁远离开,一个人去了芝君庙。
    芝君庙是五年前易老爷为易芝君所建。每个人在这座神庙里给易芝君上一炷香就能领到三文钱。因此门庭若市,福泽万里,香火鼎盛,救活了不少乞儿老人。
    傅宁远原先是对这座庙颇为不齿的。
    这世上哪有神明?若是有,天下间怎么还有那么多信徒流离失所饱受欺凌?
    那时候的他,不懂易老爷的绝望仓惶和担忧。
    如今,在易芝君生命即将消逝前的这几日,突然就懂了。
    人呐,一旦被逼到穷途末路,便只会求神拜佛以慰人心了。
    傅宁远跪在蒲团上,默默念着经。
    芝君庙里供奉着的人是易芝君神像,神像和易芝君有九分相像,但眉眼间却没有易芝君的张扬。
    如今那抹桃艳流光的张扬也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从易芝君的脸上消失。
    留下的,只有仓惶和惊惧。
    以及进药后的疯魔。
    那药,是他从一个外藩商人那儿得来的,是一种慢性毒药,需要长时间下药,日积月累,能够让人神志不清,疯癫而亡。那商人告诉他,这药无色无味,便是神仙也察觉不出来。
    傅宁远给易芝君和易老爷同时下了这药。
    易老爷花了半年,死在了病榻上。
    而易芝君却花了三年。
    傅宁远到底是心软了。
    当易芝君又惹他生气了,他便给她下药,但是几乎是在第二天他就会开始心疼,请大夫来调理。又一日,又惹他生气了,便再下药,再心疼,再调理,如此反复。
    那桃艳清濯的娇小姐,只要咬着指头跟他说一声要什么,就算是让他死他也会愿意。
    但终究是旧梦。
    书生,寒窗苦读数十年,只修得了那一身傲骨。
    更何况,他傅宁远还是一个穷书生。
    他身上,最值钱的,便是那卑鄙可耻的自尊。
    而易府,却偏偏将这自尊踩在泥土里碾上十几脚。
    他怎么能不恨。
    当初初遇时的风花雪月在泥土里生出黑暗妖娆的花,背道而驰,天南地北。
    ☆、第30章
    她娇娇软软地说:“阿远,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芝君做错了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原谅芝君。”
    他笑着答应,可是在时间的消弭中渐渐凉了心。
    望着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抿唇冷笑。
    他的答应,可不包括她红杏出墙怀上野男人的孩子。
    易芝君,那个女人,怎么会笑得那样天真而残忍,抱着他的腰,哄骗着他让他原谅她这样荒唐的错误?她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这么说?是因为他穷酸卑微而她永远高高在上吗?
    恨,悄无声息地曼延弥散。
    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但仍不满足。他爱上那种在她身上驰骋挞伐掌控一切的感觉,原来将人的自尊踩在脚下的感觉是这样畅快淋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有向他哭泣求饶的一天。
    但上天作证,在他最恨的时候,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了她的命。
    他怎么会容许生命中失去易芝君这样一个人。
    她几乎是他漫苦凄清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抹桃色,那场桃林盛宴,粉絮游丝,他怎忍心舍去。
    傅宁远合掌,脊背弯曲,深深地匍匐在神像面前。
    若是世上真有神明,信徒傅宁远愿舍寿,换芝君半生无忧。
    青烟袅袅,香火徐徐,众神无悲无喜。
    傅宁远面无表情地从蒲团上站起,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一声呼唤。
    烟隔飘渺,仿若云端的佛偈。
    “施主请留步。”
    转身望去,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少年,含笑而立,面目慈悲,宛如佛坐莲台。
    傅宁远拧眉:“你是……”
    青衣少年淡笑,悲悯苍生:“我是渡施主苦厄之人。”
    .
    易芝君从混沌中猛地醒来。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处境,问丫鬟碧容:“浩儿呢?”
    “小少爷被奶娘接走了。”碧容道。
    易芝君道:“让奶娘把浩儿抱过来。”想了一会儿,又道,“让刘管家也过来。”
    碧容迟疑:“这……”
    易芝君面色一冷:“怎么,我现在连你也使唤不了?”
    碧容想起今日傅宁远抱着易芝君回来时脸上焦急的表情,心中一凛,猛地跪下来,瑟瑟发抖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将他们喊来。”
    易芝君不耐地挥了挥手,待碧容离开,才捂住胸口小喘。
    她苦笑,身子这样虚弱,才说几句就已经开始喘气,看来真的是活到头了。
    但至少,请撑到浩儿安全离开这里之后再死。
    易芝君,你能为浩儿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碧容让人请了浩儿和刘管家来,心中想了想,又唤了一个丫头:“你快去芝君庙通知姑爷,就说小姐醒了,现在在屋里接见刘管家,要快,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赶到知道吗?”
    丫头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路过后院,却被石子儿绊倒了,膝盖出了血,脚也麻了,伤得不轻,眼瞧着是无法在半盏茶内赶到了,突然看到假山后头飘过一抹绿影。
    丫头急急唤道:“仙子小姐,仙子小姐。”
    苏菜菜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丫头道:“仙子小姐能帮我去芝君庙找姑爷回来吗?就说小姐醒了,现在在召见刘管家,让姑爷回来看看。奴婢脚摔了,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到。”
    苏菜菜摸了摸水灵灵的脸蛋,娇羞道:“竟然叫我仙子……”
    丫头沉默,又道:“仙子小姐帮我去找一找姑爷吧……”
    苏菜菜笑得满足,像只偷了腥的猫:“好说好说。”
    话分两头。
    澜芝阁。易芝君的闺房。
    易芝君从花梨木雕翠玉兰浣纱衣橱里拿起一叠厚厚的地契,交到刘管家手里,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刘管家,您看着芝君从小长大,芝君求您,拿着这些地契带着浩儿走好不好?芝君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擦了擦眼泪,急忙道,“若是这些不够,芝君这里还有很多银票,您都拿走,只求放浩儿一条活路,芝君自己是无所谓,但浩儿不能这么没了。”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呀,你快起来……”刘管家连忙扶起了芝君,哀痛道,“就算老奴想帮小姐,也没有这个能力呀,现在整个易府都在姑爷的掌控下,老奴的一举一动姑爷都看在眼里,指不定刚刚出了这个门,姑爷后脚就跟来了,更何况……更何况老奴的儿子还在姑爷手里。”
    易芝君惨白了一张脸,哭得无助:“那怎么办?我可怜的浩儿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刘管家到底是看着易芝君长大的,见她面容愁苦不复往昔荣华,又哭得这样凄苦无助,心中的愧疚越发的浓重,猛地跪在地上,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声泪俱下:“老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老爷,当初姑爷给老爷下药的时候,老奴的儿子在姑爷手中,不敢提醒老爷,如今又害小姐受这个苦,是老奴混账,老奴对不起老爷,小姐放心,就算是拼了老奴这条命,也会把小少爷送出去……”
    易芝君肩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管家:“刘管家,你说药……什么药?傅宁远他……他给我爹爹下了什么药?”话未说完,热泪便从眼眶中溢出,簌簌地往下落。
    芝君庙。
    青衣少年拂手一挥,大堂上方凭空出现的影像慢慢消失。
    傅宁远的面色苍白如纸:“不,不可能……那日画舫游湖,御谦怎么会和芝君什么都没做,光是品茶品了一下午?这虚像是假的,我分明听人说,他们之间有苟且……”
    “虚像是时间剪影,怎么能够做得了假?”青衣少年笑得悲悯,“那日,易芝君和御谦,的确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所以为的那些,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而已。”
    不,他不相信。
    他不敢相信。
    若这是真的,那浩儿那孩子……他以后该如何面对浩儿那孩子?
    傅宁远眼中有着绝望的凄狂,孤注一掷,死灰欲燃:“那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怎么解释?若不是芝君背叛我,浩儿的血怎么会和我的血不相融?”
    “因为滴血认亲本身就是谬论,你竟然会相信这种谣言而不去相信自己的妻子?你眼睛瘸了不成?”苏菜菜跨过门槛,气愤道:“原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易小姐对你不忠?简直蠢得该死!”
    傅宁远眼中似有血泪喷薄:“谬论?滴血认亲怎么会是谬论?《南史》记载……”
    “不要和我谈那些没有生命的死书!”苏菜菜一把打断他,“你随便喊十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仆人,割开他们的手指,相互滴于一碗清水里,就知道孰是孰非了!”
    澜烟阁。易芝君的闺房。
    易芝君听完刘管家的话,流着眼泪,突然发癫似的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被傅宁远报复,受尽折磨,原来……原来爹爹也是他害死的?呵呵,他竟然为了燕奴的孩子,害死了爹爹,害死了我爹爹?”易芝君大笑,仿佛是想要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数百倍,却流着泪执着地笑着,“我如今也要死了,两条人命抵他一条人命……傅宁远,你好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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