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过往
李照眠拖着行李箱上了动车,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她的双手仍在发抖。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走到站台的路上,她脸上的泪珠早已被风吹落。
四周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不少人在夜班车上熟睡。她打开手机,果然堆满了李承晖发来的消息。
“眠眠,上车了吗?”
“你到宿舍了跟我说一声好吗?”
“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聊聊好吗?”
……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很久,最终一个字也没有敲下,她长叹一口气。
她只是不能接受,他的爱是带着童年的代偿和弥补,她不要这样的怜悯。她能想象到,在看到视频的那天晚上,他想起他可怜的侄女,想起他曾经抛下她的行为,所以带着赎罪的心跨越风雪来找她。
她不想要这样的爱。他宁可他只是肤浅地爱她的皮囊,爱她的身体,爱她身为人的一切,而不是怜悯她的痛苦,怜悯那些她早就遗忘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忆起的痛苦。他爱那个小时候的她,脆弱的,依赖于他的,和他朝夕相处的那个她。
可她早已不是这样了。她有崭新的生活,新的爱好与朋友,她早已脱离海边的童年。
她不愿意回忆过去,偏偏同她最亲近的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们有这样的过往,她能发现,和他在一起之后,隐隐的有什么在复苏,她似乎离麻木越来越远,离直面痛苦越来越近。
如今他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的爱掺杂着复杂的感情:惭愧,亲情,同情……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荒诞。
她闭着眼,列车穿过隧道的响声使她保持清醒。
李照眠刚来到D市的时候,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极度恐惧和不安。在陌生的城市里,陌生人用陌生的方言交谈,她时常在小区周围迷路,分不清哪一栋单元楼才是她的家。父母忙着做生意,每天来一次的钟点工只负责做饭,不负责照看孩子,在D市的第一个秋天,她蜷缩在客厅的一角,独自对抗着孤独和分离的悲伤。
她很想念F市的家,想念海滩,想念贝壳和螃蟹,想念老房子,想念小鸭小鸡小鹅,想念奶奶,更想念李承晖。
一想到家乡的晚霞如今正映照在海面上,她就泣不成声。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丑陋森林里,她完全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猴子。在巨大的落差和强烈的消极之后,在真正被人生的变动折磨得精神混乱之前,幼年李照眠的大脑终于替她作出了决定:遗忘。
遗忘那些美好的过去,这样现实就不会显得悲惨,遗忘和家乡的连结,这样就能更快地融入新的世界。
这样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期中考之后,她的大脑慢慢被学业,新的同学,新的学校生活挤占,留不出空间来思念什么。假期,父母带她去看熊猫,去爬山,去欢乐谷坐旋转木马,还带她去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吃无限量的哈根达斯冰淇淋。
来D市的第一年,她逐渐遗忘家乡的方言,普通话说得更好了,D市方言也说得更好了,甚至新学的英语也不错。
她已经完全不再是过去的李照眠,她想。
一艘忒修斯之船,在逐渐更换了所有的零件之后,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再次回到F市的时候,李照眠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三年没有回来,她对这片土地的印象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一小部分带着气味的记忆或重要的节点,她尚且能回忆起来,但绝大多数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妈妈柔软的手牵着她的,为她介绍大家庭中的成员:“这是你大叔叔,这是你姑姑,这个是大叔公,这个是……”
她的目光停下来。
他好看的清秀的脸在一众亲戚中尤为突出,个子比李照眠高出不少,望向她的时候,像在看一个垃圾桶。
“这是你小叔叔呀,你们小时候都在一起玩的,怎么,不记得了?”
李照眠没接话,但她罕见地记得,记得是他在机场放开了她的手。
“这孩子,小没良心的。”王映红笑道,把李照眠拉向另一堆人群,介绍起其他的亲戚来。
那人的眼神没有再落在她身上,他疏离而冷静,沉默地站在人群之外。
读六年级的时候,李照眠终于和李承晖混熟了,原因无他,家族里没有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了。王映红和李承业乐得把李照眠丢给李承晖,然后两个人跟其他的家长们结伴自驾游。李承晖带着她打游戏,放烟花,牵着她去海边散步,捡贝壳,掀起石头给她抓小螃蟹。
短暂的热烈的亲密互动加深了他们的感情,后来的李照眠学到一个新词:夏令营效应,只不过她的夏令营发生在冬天。
可惜李照眠的记性实在是不好,去年过年发生的事情,今年过年就已经遗忘。
李承晖牵着她走在沙滩上,问她:“去年我们来过这个海边,你记得吗?”
她不语,脚丫陷进松软的沙子里,又抬起。
她的手被攥得更紧一些。
“忘记也没关系,以后我们每一年都来。”
初三的寒假,他们并排坐在海边吹风,李承晖没有问她记不记得这个海滩,只问她对夏天的中考有没有把握。
她点点头,向他伸出手。
他起身,顺势也将她拉起来,他们沿着海岸线漫步,看夕阳的余晖落满整片海洋。火红天色之下,他们的影子被旖旎地拉长,纠缠,交迭,再也分不开。
彼时她不知道,自己将两年不回F市,也不知道,等她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她还是会遗忘今天在海滩发生过的一切。她的心唯一会替她铭记的,唯一不会再容许大脑遗忘的,就是他们紧握的手,和贴近的心,还有埋藏她血液里的对他的依赖和悸动。
像歌词里说的那样,她会在懵懂的年纪再次爱上他。
“小姐,列车已经到站了。”乘务员轻轻叫醒她。
她这才发现,车厢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不好意思,我这就下车。”她红着脸拖起自己的行李下了车。离开了空调列车,地面上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打开打车软件,却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
“小姐,请问你需要帮忙吗?”地面的工作人员好心地上前。
她面露微笑,回绝了他的好意,在软件上输入了学校的地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