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胜
蒋钦这阵子不太回东山,就是回了也只是陪母女俩吃个便饭,又和刘泉两人匆匆离去。“阿钦!”
李辛美抱着恩赐从别墅出来希望他看一眼,得到的是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扬长而去的尾气。
恩赐宝宝吓得流泪,哇哇大哭,李辛美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儿子抓疼,一下下轻柔地拍着婴儿的背部安抚。
温雪在转角默默注视,柔姑握住她冰冷的手,温雪回过神,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刷卷子去了。
蒋钦最近的确太忙,忙到李辛美知道、温雪知道,甚至整个榕城鲜有人不知。
温雪上学时能在学校附近的报亭看到他的消息。同学们也会谈论,荣钦集团要收购滢洲动画龙头企业阿比动画,计划在榕城西部城郊一块地皮建立号称全球最大的主题乐园。
引起巨大轰动的讨论点无非有二,其一阿比动画手握几款全球无人不识的大IP,即使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可如果就这样被一家做娱乐城起家的公司收购简直有些诡异到匪夷所思了;其二更是重点,滢洲地处母国最南角,战争年代被西方帝国艾国殖民统治将近百年,属于母国和艾国的历史遗留问题,导致滢洲直至现在还没被母国收复统一。
荣钦收购阿比动画实现产业链整合,推动“南北一家亲”,商业上低成本攫取高价值资产,政治上借势南北融合叙事,提升自身在北陆政商圈的“红利地位”,两点结合来看,一旦做成,荣钦集团在本国的地位不言而喻。
然而,温雪自觉这些都和自己无关,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蒋钦的忙碌给了她很大的生存空间。
周末,温雪吩咐马叔送自己去中心美术馆观看老师杭泽中教授的西部乡村油画展。马叔当下就给蒋钦打了报告。
蒋钦低沉磁性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作业做完了?”
听起来有些疲倦。
温雪软软答:“还没有,不是才周六嘛。”
她听到继父低低笑了声,“怪我,忙忘了。”
蒋钦接着道:“想去就去吧,老马,记得把我书房里的茶叶拿出来给杭老师。”
马叔恭敬回好,温雪也乖乖应是,可蒋钦不挂,他们哪里敢先挂断。
温雪半天才憋出一句,“叔叔。”
“嗯?”
“……再忙也记得按时休息。”
车子平稳驶向中心美术馆,一路山风拂过东山的树影,温雪靠在后座,盯着窗外渐疏的林木。
中心美术馆坐落在榕城老城区,玻璃幕墙在午后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杭泽中教授一身亚麻中山装,鬓角微白,却精神矍铄,正被一群西装革履的投资人和艺术家们围住,侃侃而谈西部油画的“时代镜像”。
她陪杭老师走了一小段,帮他递名片、倒茶水,漂亮的姑娘总是赏心悦目,而她视线却已悄然游移到展厅深处。
“杭老师您忙您的,我自己看看。”温雪笑了笑,嗓音春风拂柳。
那些油画是杭泽中近五年的心血,黄土高原的荒凉、迁徙的牛羊、风沙中隐约的人影,一片被风吹散,却顽强聚拢的土地。
终于,杭老师被一位策展人拉走,温雪去厕所脱下外套塞进包里,披散的秀发随手绑成利落的丸子头。口罩拉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美术馆后门是员工通道,她从侧楼梯溜出,隐入人烟。
典当行老板接过项链时,手指微微颤了颤——五克拉粉钻在昏黄的灯光下绽放出妖娆的玫瑰光泽,起身去后堂称重、验真,回来时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
“小姐,这款项链您是从哪里购入的?”
“私人礼物。不管来路,您给个价。”温雪道。
老板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坦言道:“八万九,全款现金。”
少女没有犹豫,“成交。”
钱到手时,温雪的手心微微出汗,还没见过那么多钱,挺沉,揣在身上都有些惴惴不安。温雪心里明白蒋钦送她的项链,价值远高于此,但八万九,对她目前来说已经算得上天文数字。
温雪拿着钱去了家极小的手机店铺。即使蒋钦有给她配最新款手机,可上次监禁前车之鉴,温雪想无论如何都要在通讯上给自己留个后手。
店铺主人是个年轻男人,嘴周一圈泛青胡茬,正带着眼镜修理手机零件。
多年前这里是温辉的店铺,温雪只是想来看看,没想这里依然是在卖手机,只是物是人非,她忽然有一些入乡情怯之感。
“要什么?”小哥站起身,温雪挑了台中端品牌,黑色机身,低调耐看。付钱时,温雪生疏地从包里数了三十四张递给他。
这年头,买昂贵商品用现金支付的,不是罪犯就是老赖。
小哥多看了温雪几眼,口罩下的女孩看起来极稚嫩,估计是拿着压岁钱瞒着父母来买手机的,这勾当他一星期能遇上两回。
“售出后,非质量问题不退不换哈。”
温雪自然赞同,要是来退,只能说明她大祸临头。
新手机办电话卡、入网一气呵成,离开店里时,温雪回头看见进门处蜡笔的涂鸦痕迹——方方正正的小房子,是她儿时最早的涂鸦。
可留给温雪伤春悲秋的时间不多,她要赶紧回去,以免被发现自己出逃。
回美术馆,照旧从后门溜入,口罩一摘,如瀑长发倾泻而下。
开展仪式已到尾声,杭泽中教授在中心美术馆一楼设了茶歇供来宾享用。发现温雪时,温雪正看着走廊尽头的油画细细端详。
“找了你一圈,原来在这里。”
杭泽中教授和一美艳妇人相伴。
温雪颔首,“老师。”她看向妇人,有些摸不准如何称呼,便只叫,“太太。”
林清殊倒是眼前一亮,“我们有见过,你还记得吗?”
温雪点点头,自然记得。
杭泽中介绍这位是国际知名艺术品投资人方从的太太。温雪刚想开口,又被女人拦下,“天天方太方太的,我又不是电器,”她大方介绍自己,“林清殊,叫我林姐也行。”
辈分是彻底乱了,温雪摸不清李辛美上次是心血来潮还是从此以后就和她姐妹相称了,但眼下她不好拂人面子,想了想,道:“清殊姐。”
林清殊心下欢喜,看温雪一直在看转角这幅《黄土》便问道:“对这幅画有什么见解吗?”
老师杭泽中也看向她。
画布上,黄土高原在逆光中泛着苍凉的金辉,牛羊的影子拉得长长,像被风沙吞噬的灵魂。
温雪缓缓分析道:“这幅画借鉴了照相写实主义的手法,用极细腻的笔触捕捉了黄土的质感——那些层层迭迭的土层,干裂如老人的皮肤,风沙中隐约的牛羊身影,毛发纠结成团,步履蹒跚,每一笔都像镜头定格。细节富含情感力量,一眼看去,能感受到风的呼啸和土的沉重,还有脊背上尘土的颤动。”
她话锋一转,看向两位长辈:“但比起杭老师娴熟老道的技巧,其实我从这幅画里看到的更多是对底层迁徙的深沉反思,杭老师借此拷问时代,让观者不由得心生共鸣,这是一种乡土艺术家的担当,也是这幅画最让我钦佩的地方。”
“温雪心向往之。”
杭泽中闻言,鬓角的笑纹深了些,拍拍她的肩:“小丫头,句句戳心,还顺带给我脸上贴金。”
林清殊没想到温雪小小年纪有这样长篇大论的独到见解,望着温雪熟悉的面颊,更是心生怜爱,“艺术家的担当……温雪,你说的很好。”
她注意到温雪裤脚蹭了小裤脚青白的墙灰,又有些疑虑,这样老旧低廉的墙灰绝不会出现在中心美术馆和东山别墅这类地方。而温雪的包,如果只是来看展,拿的也过于沉重了吧。
温雪吃力地把包交换了肩膀背,杭泽中则有闲心和温雪聊着未来规划。
杭泽中正建议温雪不必专门修读美术,可以多向其他方向发展发展,把美术当成生活,用体验作画。
温雪疑惑,“可是不学艺术,不就做不了艺术家了吗?”
杭泽中鼻孔哼气,“你要不问问你清殊姐大学学什么专业?”
温雪一连猜了几个——
心理学?不对。
社会学?还是不对。
林清殊也不逗她了,答道:“我是警校毕业的。”
林清殊给温雪留了联系方式,她称家里方先生收藏了胡国的《拾穗女》,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的画,如果温雪有兴趣可以到她家做客。温雪欣然答应。
傍晚回东山,又下起小雨。
雨在榕城是最寻常的,马叔提伞来接,温雪捧了一堆画展周边回去。
杭老师的研究生特别热情,说这都是他们肝了一个月的成果,一定要她拿走做收藏。温雪感兴趣地查看,确实巧思颇多。一路看回别墅,装进包里,和她的战利品一起,鼓鼓囊囊。
温雪有些庆幸出门时雨滴未至因此她没有被淋成落汤鸡,满载而归的喜悦和得偿所愿的窃喜在这一刻充斥整个少女的心,淅淅沥沥的雨都看来不再讨厌,好像自己违抗某种东西的意志,小小的获得了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