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谕
艾莉雅坐起来,一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感。虽然之前也经历过鼠王和石像鬼的记忆,但人类情感的复杂与深度远超她的想象,在短时间内快速体验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绪,深陷入另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主观思想,这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无头骑士停下了哼鸣,看了她一眼,“你还好吗,小姐?”
艾莉雅缓了好一会后,才找到开口回答的力气。
“我没事。骑士先生,我看到你和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经历的可怕的事情了,我……”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会为他祈祷。在辉教的教义里,被砍头者会下地狱,无法得到救赎,也无法拥有来世,作为神职人员,哪怕心怀怜悯,也不能为这样的人祈祷。
无头骑士什么也没说,也似乎并不感兴趣,言语上的安慰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艾莉雅抱住自己的膝盖,怔怔地看着远方森林的景象,开始思索着下一步要怎么办。
在无头骑士的回忆中,她看到了许多对方原本没有提及的事情,但整个过程过于迅速和玄妙,她难以抓住那些细碎而关键的东西。在记忆中,此刻的瞬息不断在被下一刻的瞬息吞没,仿佛潮水般一次次涌来,最后只留下一撮模糊的砂砾。
她需要在镜像流场中重构那些场景,仔细搜寻更多的线索。
艾莉雅有些头重脚轻地走下山丘,想要先休息一会。马车旁,头上还裹着纱布的吉布在地上生起了一团火,上头架着一个滤煮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香味。
艾利亚正靠在马车里写着什么,看见她过来,他一只手伸出窗户,对吉布打了个响指。
吉布将滤煮壶内的液体倒进一个瓷杯中,递给艾莉雅。
艾莉雅看着那胡桃色的液体,迟疑地啜饮了一小口。滚烫而苦涩的液体入口的瞬间,她的脸立刻皱成一团,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吉布没忍住,笑了出来,却不慎扯到了伤口,立刻倒吸一口冷气,这样一看,就不太像那种总板着脸的上流家庭的车夫了。他的年纪其实并不比艾莉雅和艾利亚大多少,只是人生境遇截然不同。
艾利亚弯了弯嘴角,为她打开马车门,“这是你第一次喝咖啡吗?”
艾莉雅不好意思地点头,把杯子还给了吉布,爬上了马车,坐在艾利亚的对面。她只在报纸上读到过咖啡这种东西,知道咖啡豆的原产地在南方地区,目前仍然算是少见的珍稀品,但就她刚才尝的那一口来说,体验实在是很一般。
她好奇地看了眼艾利亚手里的作业簿,上头整齐地贴着几片被压干的紫金草和软雀花,旁边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大堆字。
“你在写作业?”
“对,植物学的作业。我们要选两种不同科的植物,对比它们如何根据环境的变化进行选择。”
“选择?是自然对它们的选择吗?”
“我不相信天择论,”他语气轻描淡写,却显然十分肯定自己说的话,“我认为植物家族本身也在选择环境,而不是有一个神圣而严谨的秩序在控制和筛选一切。”
艾莉雅忍不住走起了神——那个神秘而诡异的班瑞姆家族,为什么在一千三百年前选择来到野蛮的北方世界呢?
“艾莉雅。”坐在对面的人突然低低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来,看见艾利亚的上半身往前倾来,异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她,眼神深邃。
“怎么了,夏加尔同学?”她的手攥紧成一团,心里居然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遐想。
他又靠过来了一点,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薄唇间呼出的热气。
“你流鼻血了。”
“……”
艾莉雅擦拭了一下自己人中的地方,居然真的摸到了一手鲜红色的血。
这是艾莉雅第一次流鼻血,她有些震惊。
在电学实验室里的时候,倒影似乎也流过鼻血,难道这是什么能力带来的副作用吗?
身旁一暗,艾利亚已经坐到了她身边,一只手从外套胸口处掏出随身带的手帕,绕过她的肩,自后伸过来,隔着布料捏住她的鼻子。白色的手帕立刻被染红了。
艾莉雅想到了在雷恩镇的时候,修兰好像也用同样的姿势捂过她的嘴。看起来性格完全迥异的兄弟两人,在行为的强硬上其实又很相似。
她的头下意识想要抬起,却被他按住后脑勺,往下压去。
“流鼻血的时候不要抬头,”他说,“无论你在上面做什么,你确定身体没问题,一定要继续?”
“是的,必须要做这件事……”艾莉雅说,难得坚定的声音隔着手帕闷闷地传出来,听起来反而显得有点笨拙和自不量力。
他没再说什么,把她重新抬起来的头又往下按了按。
由于总是要将红发染成黑发,艾莉雅的发质其实很粗糙,手感并不怎么样,但艾利亚莫名觉得摸起来很舒服,有些像绵羊的卷毛。他放纵自己将手指略微深入进去,产生了一种既想抓着爱抚,又想狠狠拽紧拉扯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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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雅第一次进入镜像流场,是单纯误打误撞,因此她对于能否第二次做到,并没有什么信心。现在,她坐在无头骑士的旁边,思考着该从哪个场景着手。
无疑,在整个事情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片黑暗的树林,以及生活在里面的那些可怕的类人生物了。
一声鸣叫,如同一块碎石被丢进深井之中。飞鸟色泽鲜艳的羽毛像暗夜里的火光一般在她眼前闪过,消失在幽暗的森林中,划入某个人类无法企及的世界的神秘入口。夜风将树叶吹得飒飒作响,远处,似乎有枝干在发出咔咔的爆裂声,然后轰然坠地,在林间激起回声。
……
进入镜像流场,竟然意外地……很容易,只要想要就可以做到,几乎像是一种本能的行为。
艾莉雅站起来。在这密树参天的地方,她深刻感到自己的渺小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原始力量。异教徒的神话往往将世界的起源与森林联系在一起,古老的树木扮演着先知的角色,将神谕传达给人类,这大约不是单纯的巧合。
她打了个寒颤,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心中无声地祈祷了一句: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
“有光的话,不就一定会产生影吗?”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传来。
艾莉雅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飞速向后退去。
仍以莱佐的形象出现的倒影正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静静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在流场里杀你。”他说。
艾莉雅姿势有些滑稽地抱着身旁大树的树干,好像那能变成什么防身的武器似的,“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知道流场的维持依赖于我们之间的映照和平衡,这就是为什么那只八眼蜘蛛可以打碎流场,因为它的全视覆盖可以摧毁完整的镜像。但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流场单方面失衡,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艾莉雅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她从倒影这里听到的流象学相关的内容,竟然要比理事长和拜格瑞姆告诉她的还要多。
他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平静地说:“我知道的就是你知道的,我训练的就是你训练的,只不过我比你更擅于从既得信息和观察中得出结论而已。”
说来也是,倒影远比她更早发现操控流场环境的秘密。
艾莉雅被说得有点沮丧,从神学到流象学,无论在什么领域,她好像都缺乏天赋,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勤能补拙。
感受到她的情绪,倒影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应该让我取代你,我会为我们做得更好,而你什么都不用再管,只需要做我的倒影。”
他看着她,突然站直,朝她慢慢走过来,“而且,我们也可以继续在流场里见面。”
艾莉雅一脸防备地绕到树干的另一边,心中总觉得他说的“见面”蕴含着别的意思。
“我有一个请求,”她扯开话题,“你可以不要再以莱佐同学的形象示人了吗?看着让我有些……不舒服。”
倒影的眼神变得有些冷。她的这句话使他心中产生了不悦的情绪,毕竟,为了第一次见她,他专门挑了一个她第一眼就有所好感的人。
他能感受到她的所有情绪,她却不能反过来感受到他的。对本体来说,倒影只是镜中一闪而过的景象,但对倒影来说,本体就是他的全部,是他和外界所有一切的唯一感官联结,她不可能理解那种感受的。
直到他把她变成自己的倒影。
熟悉的激动情绪再次如同电流般在不存在的身体内窜动着——那同时是自厌和自恋,同时是想要杀死她和操死她的冲动。
“好。”他简单地回答。
他的身体猛然抽搐了起来,骨骼在皮下发出脆裂的声响,就这样慢慢伏下来,化作了无头骑士记忆里那些居住在森林中的赤裸生物,既像野兽又像人。他体型变得更大了一些,浑身都被肮脏的金色毛发覆盖住,脸部更是极度畸形,过高的颧骨挤压着其它的五官,嘴角微微扭曲裂开,露出獠牙般的齿列。
像是一张被压碎后又重组起来的人类面孔。
艾莉雅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
“要不你还是变回去吧!”
“变不回去了。”
“那你就不能变出一件衣服,或者用逆流能力修改一下五官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现在的反应很有趣,让我很兴奋。”他用陌生而低沉的声线说着,四肢并用,慢吞吞地靠近她,两腿之间那根粗大的生殖器竟然真的对她勃起了,底部的阴囊随着他前进的动作而微微晃荡着。
而艾莉雅,在正常的害怕之外,竟然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想要和这个丑陋的生物纠缠在一起的亢奋。
她颤抖着绕到树干的另一边,想着自己该如何……反抗这种奇怪的冲动。
但就在此时,随着“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艾莉雅的脸上。她和倒影都停了下来。
艾莉雅一开始以为是树叶上聚积的水,但那滴东西很快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触感黏腻,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度。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立刻沾上了一种透明的黏液,仔细一闻,还有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味。
很像是……人的口水。
她和倒影同时抬起头,看见高耸的树冠之下,一个同样浑身赤裸的类人生物正被粗麻编织而成的陷阱束缚着,就那样挂在枝桠间,表情痴傻地看着他们,歪裂的嘴张得很开,口水正不断失控地从里面淌出来。它好像在笑,脸上却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