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蓬莱失棹
小钟去敬亭那归还洗好的旗袍,约在咖啡屋见面。敬亭没来由地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钟绍钤?”
“他对我好。”小钟前后思考许多,觉得只有这样讲,敬亭最好接受。至于讲缘分、非他不可什么的,太玄妙,敬亭理解不了。
“比如呢?”
他做爱舒服。
小钟忍笑暗想,没敢说出口。
敬亭自顾自地猜,“无非是立个可怜破碎的人设,说点小女孩爱听的情话,‘宝宝不哭’,‘有事我兜着’,‘我疼你’……这种话我也会说。你爱听,我也每天说给你听。”
“哪至于这样。你别讲了,怪肉麻的。”
敬亭却怀疑地看向小钟,“连不要钱的情话都不舍得讲,他当初怎么把你勾到床上去的?”
“是有些精神性的、深刻的话题,只有跟他讲,他知道。”
“然后你们就聊着哲学、文艺滚到一张床上了。”
小钟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却发现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话糙理不糙,“你能不能别老惦记着我跟他睡没睡的事?”
“不啊。我知道都住在一起,肯定睡过了。”
小钟的脸却越涨越红,情急之中只想到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学着敬亭以前说过的话讲:“天底下哪有家长跟女儿讲这种话题?”
“你更乐意跟男人讲?”
“当、当然了。”
说出这句话,小钟隐隐觉得自己又上了敬亭的套,但弄不清哪里不对。
“他那方面挺厉害的?”敬亭坚持不懈地问。
“你女儿不是连房事都想跟妈妈说。”小钟受不了了,决定终结话题。
敬亭客气地接受。
但话题停在这里,看起来问题的答案摆明了是“他不太行”,小钟又忍不住补充道:“是挺厉害的,一夜七次。”
敬亭失笑,笑完又异常严肃,摆出要讲正事的派头,“失去他又会让你很难过,是不是?”
在敬亭眼里,大钟和猫猫一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给小钟解闷的活物,只不过大钟这只猫猫太有自我意识,过于危险。
但是好端端的,怎么又问起这话?她跟父亲依旧没有放弃拆散她们,已经要下最后通牒?
“又……出事了?”小钟观察着敬亭的神色探问。
敬亭却垂眸叹息,道:“他没出事,是你父亲出事了。昨天在家直接就被警察带走了。他应该知道你不会回去,所以不让继母跟你讲,不想让你也牵扯进来。”
“他就一卖药的,怎么惹上这么大的事?别是药出了问题把人吃死了吧。”
最近有类似的新闻吗?
“也没这么重。据说是税务稽查,查出公司账目有问题,涉及金额比较大,属于刑案了。”
“刑案?也就是说他会坐牢?”小钟不敢置信地反问。
“说不准。一般警察能直接把人带走,大概是已经有证据链,判刑跑不了。”敬亭话锋一转,“看他顶不顶得住吧。你父亲老奸巨猾,狐狸尾巴也不是那么好抓的。这次应是遭人陷害。”
小钟很想说服自己,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他犯罪,他坐牢,与她无关。但想此人劳碌大半辈子,也算计别人大半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晚景凄凉,一无所有不说,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不能不感到人世的荒谬,“是不是跟去年上市,上市以后业绩不好有关系?”
敬亭点头,“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他都打算把公司卖掉了,结果还出这种事。”
“卖掉公司?是因为之前相亲没了后文,才不得不这样?”
“你还记着呢。一顿饭而已,才不是你的问题。”
小钟难得露出求知的眼神。敬亭又接着解释,“三年前,你爹签过一个对赌协议,现在正好是要兑现的时候。至于对赌协议,就是……”
她拿出纸笔,一边向小钟解释复杂的名词,一边画出简易的示意图。
“这个协议虽然苛刻,但按上半年公司正常运转情况推算,勉勉强强可以完成。只是前段时间业内传出不好的流言,公司股价闪崩,融资困难,再是后面的稽查,麻烦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推倒一个,最后就弄到无力回天了。像以前那样拆东补西也行不通,最后只剩下一条路,转让股权。”
敬亭在纸上圈出最坏的结果。
“可你不是说股价崩了?就算卖也……”
“没错,卖也是折价出卖。所有这些合起来,说白了,就是别人在给他下套,觊觎他的产业。树大招风,商场上也是常有的事。”敬亭安慰不似安慰地说道,“就像你打游戏,有赢就有输。你爹也看得很开,股权说卖就卖了。至于进宫蹲两年,看他造化吧。这些年他也赚够了。钱能通神,就是真进去了,不会太凄惨。”
小钟看着简易的示意图陷入沉思,按照敬亭的形容,所谓“下套”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鲸,一步步收紧罗网,封断生路,直至它自取灭亡。可鲸鱼毕竟是鲸鱼,挣扎时随便摆动两下就掀起巨浪,想搞垮它,真有这么容易?
她又觉有很多地方没弄懂,“股价是怎么搞崩的?靠传说中的操盘?这不是违法行为吗?我们能不能去法院告他?”
敬亭欲言又止地望了小钟许久,似笑非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你去问钟绍钤。他不是你的老师吗?会告诉你的。他不说,你就逼他说,什么美人计、苦肉计都用上,别怕他不招。”
大钟以前做风投,的确会更清楚吧。
但是敬亭之前还对他所知甚少,现在怎么连他做过风投都知道了?
——他跟这事情有关?
迟疑再三,小钟还是没能把话问出口,或许是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复。
敬亭见小钟陷入凌乱,知道不能再多聊了。
“但我最后要问你一件事。”敬亭交握双手,似有些紧张。
小钟知道不会有好话,抗拒道:“你问他的事,我不清楚的。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不是。”敬亭酝酿许久,“假如,只是说假如,他会为了你跟全世界为敌,你还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听起来这就是言情小说里对“爱惨了”的一种修辞。现实中的人绝少做到这地步,也缺乏非此不可的绝境。
但他会的。
小钟确信,故而没法回答敬亭。
“或许乍一听还很浪漫?”敬亭继续道,“可是你仔细想,倘若这样的事变成现实,他剑走偏锋无所顾忌,你能走的路也会被这锋芒断得干净,到最后只能接受被他绑架。你们两个人。他一意孤行非要这样做,是想置你于何地?”
话说得一点不错。但敬亭看准了绍钤,却小看了小钟。她们是一样的人。
敬亭不希望小钟也是那样。但小钟早就辜负了。
“我知道了。”
敬亭叹了口气,临走时取来一只档案袋,神神秘秘地递给小钟,“给你一个锦囊。迷茫时就打开,也许对你下定决心有帮助。”
话音落下,店里的音乐正好播到《斯德哥尔摩情人》。
爱与痛也不到肉。
在回程的地铁上,小钟就按捺不住打开了档案袋。
她本以为里面是妈妈的亲笔长信之类的心灵鸡汤、人生忠告,还很纳闷怎么敬亭也整这一出。结果不是。
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里面是钟绍钤的个人履历,他的家族、社交关系图,以及其中所有从政的亲戚的简单介绍。他的父亲曾在检察院任职,现已退休。还有个叔母把持着市税务局。敬亭说过,正厅级以上的干部就算作高干。他家的情况,毫无疑问是。
小钟也隐隐猜到他家里有些背景,但他从来不提,她以为是他看不上,没想到这么有来头。
再后面是前些年他和嗣音创业的动向,从做算法的小作坊起家,赚到了启动资金,就开始玩转资本。按照敬亭的叙述,这两个人走的每一步都清晰明确,野心勃勃,手腕过人,蓄谋已久。
至于绍钤后来为什么金盆洗手,又在国外待了几年,敬亭也有一番她的理解。跟绍钤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跟黑道有往来,或许碰过见不得光的生意。诸多可疑,却查不到完整的情报,像被人保护着,刻意隐去。几乎就在绍钤出国的前后,嗣音也查无此人,再没过多久,他的家人就宣称他过世,还举行了葬礼。
显然,敬亭根本不相信嗣音已死,而是金蝉脱壳死遁了。当年应该发生过一桩大事,教他们不得不放弃原来的事业,暂避风头。再后来,两人一在明,一在暗,或许还以某种方式保持着联系。他们沉寂了很久,直到数月前,绍钤又重新活跃。
蹊跷的是,他活跃的时节正好与父亲公司被人下套的契机重合。再是近来空穴来风的稽查,眼红的人比比皆是,却大多有心无力。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是绍钤。
小钟和他住在一起,也感觉得出他在暗中筹划什么。突然多了好些应酬,时不时就往外地跑。小钟问他缘故,他只笼统说是参加商业活动,一些公司请他过去。当时她就知道他在重操旧业。
她还纳闷不爱赚钱的人怎么改了性想赚钱,原来是在打父亲的主意。
什么时候动的念头?是从敬亭找他,让他放弃小钟?是父亲弄走他未果,反而打草惊蛇?还是小钟三番两次跟他哭,说不想被家里人卖掉?这样说来,落成今日的局面,未必不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她向他许愿,愿望实现。随之而来却是意想不到的偏差,如愿以偿,或事与愿违,竟并无两样。魔鬼。向魔鬼许愿,魔鬼永远会以他的幸福守恒之学维系交易的公平。他不知道不幸的人许愿是想要摆脱不幸,而非徒劳地在不幸中央等价交换。
小钟明白为什么敬亭特意嘱咐迷茫再打开。迷茫意味着小钟怀疑起“爱他”这件事,而她不愿还爱他的小钟提早知道档案袋里的秘密。
绍钤相信嗣音死了吗?
小钟不知道。她只知道既然他向她说是死了,再去问也只有同样的答案。
要么永远睡在他温柔的梦里,要么痛苦地清醒。
可惜小钟终究是个小孩,任性且叛逆,两位大人铺好的路,她一条都不想走。
她决定去问绍钤:“现在忙完了?”
他似是而非地点头,“马上到期末,零零碎碎也有很多事情。”
不出意料的蒙混过关。
小钟抱过他的脸颊,凑到近旁悄声道:“我家里出事了,需要你帮忙。”
他迟疑了一刹,装作惊讶,“怎么样的事?你别怕,坐下来慢慢说。”
果然他早就清楚。
小钟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从他这里确证真相的瞬间,近死的心终于冷透,身体像一具空壳摆在那里。
他还在演,“企业经营的是非?还是私事?如果是前者,最后解决无非是缴纳罚款,过程折磨人在所难免。私事的话……”他看了小钟一眼,知道后面的话不必说下去,聪明地住了嘴。
“他被警察带走了。听说是有人动用手段让他进去的。陷害才是违法的事情,不是吗?为什么真正犯法的人不会受到制裁,蒙冤的人却束手无策?要是能把这人揪出来,我都想去法院告他。”
小钟气得发抖,他抱住她,止住她凌乱的指端,“我知道了。这件事交给我去解决。”
“你?”
“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
他绕过身后,手探进衣内,自腰际上移至锁骨,顺势就脱去她的厚毛衣,再是裙子,袜裤。光裸的手臂底下紧攥着手机,他将手机夺去,关掉正在进行的录音,删除。
“既然我有办法让他进去,也能让他平安无事地出来,你还不相信?”
酥骨的语声飘过耳畔,暧昧而几近侵犯的距离直教她掉一地的鸡皮疙瘩。他搜她的身,还是以如此羞辱的方式。她的脑海空空荡荡,才迟钝的反应过来,她们的“相信”早就不是一回事。她说的是信任,他说臣民应将全部的信仰上供给暴君。
微凉的唇吻只剩下绝望。世界宛若一片寥廓的雪洞,纯白深处目不见物,无论想找寻什么,都全无回音。情欲却是烟草一样不愉悦却上瘾的气味,肢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双臂舒展,再是腰身,在他膝上,在他掌中,如水如玉的眼眸中。衣料像散开的缎带礼花次第坠落。她倾身捧拢白璧匏瓜,仓促,惊慌,惊涛乱摇,全不及他微一颔首,含衔半掩的小珠。
“为什么?”
“是我意气用事了。”他答非所问。
她掰花瓣似的破碎自语,“你想说,你是为我才这么做?因为那边的家对我不好,你想报复?但我从来没有恨他们,也不需要你做这些。如果你真的在意,为什么不早来问我?再怎么样,他都是我的家人。”
他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恼得揪起他的头发,扇他耳光,反过去咬住他的脖子。但他就是再痛都不肯放开她。他在里面。她们的下肢像老树虬枝,难解难分地深深缠绕。
“我恨你。”
指甲掐进后背,她冰冷说道。
恨他残忍且专断。恨到想食他的血肉。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他。
坏猫。
——她的猫早就死了,不是他。
也真好笑。她竟然把这样一个优越的男人引为知音,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在这古怪的社会里格格不入,分外孤独?大错特错。孤独的人只有她,事事做不好、事事都失败的人也是她,他从来没有。玩转社会的法则,他比谁都游刃有余。戏弄一个痴痴傻傻的小女孩,更是不在话下。
说到底,离群索居的毒蛇怎么可能和迷路的小兔是同类?
淡红的血污浸没雪地。
灵魂若有形状,此刻化成了果冻质感的胶体,凝在他滑软的舌尖。牙齿嵌入漂浮不安的间隙,似阳光捉住在逃的雨云。结痂或溃烂的旧伤重新回温,淡去了痛。积雪将人打湿,她像气球不断膨胀,浮出地表,变大,变轻,越飞越高,忘乎所以。
她的身体依旧深爱他。
“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逃避,掩盖,算什么解决?
她嘲讽道。手掌拢着他的耳朵,明明可以咬下去,用力揪,但此刻却迟迟狠不下心。耳朵在指腹的摩挲下发烫,变红。
他的心很不平静。
因为愧疚,还是羞耻?
手指放在她的唇上。
不要再说了,他的意思。
——不是。
她感觉得到,他清楚事情瞒不过太久,破绽是可解的谜题,目的是引诱着她进入他。如果说宿敌的交锋有时却似谈情说爱的狎昵,她们的爱情却注定棋逢对手,所求是切磋琢磨、一较高下的快意。
他期待着为她所败,撕破伪装,教所有精巧的粉饰涂鸦成锐利的讽刺,背弃世俗,只有本来面目的她与他,在无人之境。
这条路对他已经太远,远到不敢抱有期待,宁可南辕北辙,扭曲到底。
只有她能给他全部推倒重来的勇气。
爱多深就干多狠。像不要命了在做,多卖力就是多不愿失去她。刻意折磨似的全部进去,痛苦得像在雪崩后的废墟爬行,爬到精疲力竭,举步维艰。死在这里。
没有及时养好的浅绿玫瑰生趣靡靡。吊顶镜中的她们怎样摇摇欲坠,花瓣就怎样凄楚地零落。溅满泪花的倒影似在诉说,受困镜中的囚徒是她们错觉自由的心。
她在他指上扑到一缕粉碎以后才显现出的轻灵。
让他想发疯的另有原因。
“你把卖了你还要替他数钱的男人当作家人,为他来指责我,我们的感情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算什么?”绍钤道,“他只是生了你。是不是非要我生了你,你才会对我死心塌地?”
她或许可以继续反抗,说“你也一样算计我”,但闭上眼只觉得头晕目眩,困倦异常,只低低地道了声,“爸爸,操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