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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推开沈寂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润,她眼里带着苦涩的笑,却偏偏故作轻松,几乎是用一种看孩子的眼光,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的样子瞪了瞪他,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你不是说过,是男人,就不能轻易掉眼泪吗?我不过就是给别人打了几年工,体会平常人的生活,总算有吃有住,酬劳又高,你哭得这么难看,好像我受了多大委屈一样,真没出息。”
    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微微一愣,反倒有些坦然自若,眼眸清明,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感到窘迫,而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模样。
    “一个男人,弄丢了他心爱的女人,不是没出息,他是没用,活该受这种苦,遭这份罪。”
    温言贴在他眼角的手顿住,然后慢慢拿下来。她的一个玩笑,抵不过他的一句认真。
    良久,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响起:“言言,离开顾家,来我身边。”
    温言不语,半晌,平静的笑:“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沈寂皱眉,“要多久,才是你所谓的“是时候?”
    温言忽然抬高了眼睛,面无表情的望着玻璃窗外那道苍白到刺眼的光线,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欠他的东西,我要还清。”
    沈寂瞟了瞟她手中的文件袋,不假思索道:“你欠他什么,我替你还。”
    温言摇头:“这世上最可悲的,是用一个人的情,去还另一个人的债,反正都是还,我已经欠了顾珩,不想再欠你。”
    沈寂看了温言许久,在她那双沉静而充满笃定的眼睛里确定了她真的不是一时意气,而是十分认真的说出这句话,也知道她做出的决定就无法轻易改变,于是叹息着点头:“我可以等,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温言的目光移向他:“什么?”
    “五年前的事情不许再发生,无论什么原因,你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他说着顿了顿,眼里带了些试探的意味,“如果你做不到,我会让顾家鸡犬不宁。”
    温言定定地看了沈寂一会儿,有些挑衅地挑了挑那双细长的眉,目光也扬起来:“你不会以为我爱上了顾珩?居然用顾家要挟我。”
    沈寂微微弯动唇角,容色淡淡:“我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可以要挟你。”他贴近她的脸,在她耳畔低低的耳语,明明是暧昧的口气,仔细听起来却像叹息,“如果有,我会嫉妒。”
    温言从sg大楼走出来,太阳已经快下山,天边晕出红彤彤的一片,仿佛稀薄的云层里裹了一团烟霞,照在她脸上,明媚又骄傲。
    外面没有车子在等,所以她抬手叫了一辆出租,回了顾宅。
    一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吴从那辆黑色林肯里走下来,却没看到顾珩。老吴说顾珩一个人出了公司,没让他送,是自己开着车出去的,大概是去接俨燃一起吃晚饭了。
    温言没说什么,也没有做晚饭,而是直接回到自己房间,锁上了门。
    夜渐渐沉了,窗外月色冷淡,温言坐在床的一角,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冷白的月光,有些出神地看着手里的一张相片。
    这张相片很陈旧了,上面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并排站着,各自摆出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姿势。站在中间的那个男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一张圆脸稚嫩而青涩,微微扬起下巴,毛茸茸的头发不自觉的朝着一边靠拢,咧着嘴,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
    那个时候的沈寂,远没有现在的隽秀和倜傥,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她记得那年夏天,柳絮漫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头上沾满了白色的绒毛,睫毛上也挂着薄薄的一层,那副画面并不美好,甚至有点狼狈。可他的笑容却绚烂到刺眼,连阳光都败下阵来。她那时以为他见过她,或者知道她,才可以那样殷切热情,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是不是,他们素未谋面,不清楚他怎么就跑了过来,开心的跟她说话,那时候的他,个子不高,眼睛弯弯的,一张嘴说话的时候,露出两个小虎牙。
    她跟他的第一次见面,他从开满了紫藤花的院子里翻墙跳出来,然后带着几分迫切的跑到她跟前,笑的羞涩却浑然天真。
    扑了扑头上的柳絮,他笑着说:“我叫沈寂,今年七岁。”
    她有些发愣,却很快回他:“我叫温言,今年五岁。”
    他的嘴角咧得更开:“那我以后叫你言言。”
    她点头:“那我叫你哥……”
    顾珩整夜没回来,所以这一晚格外的静,外面没有刺眼的车灯亮起,也没有人来敲她的房门。只是岚姨在门口叫了她一声,要她下楼吃点东西,她含糊的答了一句,说不吃了,已经准备睡了!岚姨便没再说什么,下楼的时候却有叹息声。
    那日她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不是睡在浴缸,而是在她那张温软的床上,身上裹着大大的浴巾,又盖了一张薄被,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困顿的抓了抓恣意乱着的头发,奇怪,是谁?
    后来岚姨端着姜汤走进来,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又给她熬了碗白粥,连同感冒药和水一起送进来,她才明白,还能是谁,这个家里唯一心疼她,愿意照顾她的人,只有这个头发已经半白的老人。
    那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和想念刹那一扫而空,她有点可怜自己的天真愚蠢。
    明明不该有的念头,却总在不经意间跳出来,给了她一点期待,再狠狠的甩来一巴掌,然后诡笑着躲进一个冰冷的阴暗角落,满目鄙夷的看着她,阴恻又嘲讽。
    顾珩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太阳穿透云层露出温热的笑脸。温言站在楼上,透过满目浓翠盎然的树叶和阳光,看见他推开车门走下来,接着,俨燃也跟着下了车。
    然后他们手挽着手一同走进顾家大门。
    温言换好衣服下了楼,看见顾珩和俨燃两个人走进来,俨燃的妆容很干净,穿戴也很整洁,顾珩却有些颓唐,西装的裤脚和皮鞋上,都沾染了一点污泥。
    温言给了顾珩一个询问的眼色,顾珩面无表情的点头,又道:“收拾东西,一会出发去青龙峡。”
    俨燃的这部戏已经进入后半部分的拍摄阶段,由于要赶在十月底之前杀青,所以她从云泉山庄回来之后,只是短暂的歇了几天,就要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拍摄点,没想到这一回,顾珩也跟着去。
    所以温言帮着顾珩换下衣服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进行整理。
    依旧是简洁的行装,温言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下了楼,一会儿的功夫,看见两个佣人提着顾珩的行李也走下来。车子停在大门前,顾珩面无表情地倚着车门,不紧不慢的点着一支烟,火焰腾地升起,照亮他一双凌厉的眉,纯黑的亮漆车身衬着他黑色西装,规整,利落,充满冷硬的距离感。
    第十二章
    一行人到了青龙峡,片场还是郊区。太阳太大,火辣辣的挂在天上,俨燃的两个助理迅速找来了遮阳伞和靠椅,安排俨燃和顾珩在一个阴凉的角落落座。俨燃对拍戏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衷,所以即便不是她的戏份,她也不愿回房休息,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别人拍。
    俨燃饰演的角色是一个王朝老英雄的后代,为了重振在一场战役中惨败,从而没落的家族,带着军中仅剩的六千士甲重新走上战场……人物角色讨巧,前期宣传到位,又有顾珩为她保驾护航,这部戏简直赚足了噱头和卖点,所以还未播出,就已经得到了众多媒体关注和粉丝的热切追捧。
    天气很热,偶尔刮过的风都是闷闷的,穿着古装戏服的演员顶着强烈的日头咬着牙全情投入,努力做好每一个需要被完美诠释的细微表情,剧务拿着道具满场的跑,忙东忙西,也热的汗流浃背。
    温言抬起头,看着天空苍白到刺眼的白色光圈,缓缓闭上了眼。
    “温言?”
    一个纤细的声音突如其来的传到温言的耳朵,并不十分熟悉,却觉得在哪里听过。
    温言睁开眼,偏过头看着映进眼帘的一张清秀面孔,淡淡的笑了,是白筱。
    白筱之前还有些不确定,看见温言望过来的脸,脸上挂出了喜悦的笑,快步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热情的打着招呼:“真的是你呀,太巧了,刚刚我还不确定,担心认错人,你又过来拍戏啦?上回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也没好好的聊一聊,对了,你说你不是化妆师,那你是剧组的工作人员吗?还是谁的助理?我跟着这个剧组拍了几场戏了,上次是头一回见到你呢!”
    白筱一见温言就滔滔不绝,就像老朋友一样,很熟识很开心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颇有一种相逢恨晚的唏嘘感慨。
    温言下意识地看了看顾珩,笑道:“算是助理吧。”
    顾珩淡淡的瞟了温言一眼,没说话。
    俨燃扭过头来,扬着眉毛看了看温言,又看看白筱,有些不屑的笑了笑:“化妆师?谁是化妆师?”
    由于俨燃下一场戏是被敌人逼进山谷,为求活路,要从险峻**跳下来,然后只身游过浑浊的江水,效果上需要一点狼狈,所以她今天的妆容很淡,但就是莫名的,有一股强烈的压抑和逼迫感。白筱看了俨燃一眼,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温言啊,上一回在云泉山庄,就是她帮我化妆的,她的技法很高超,连导演都说我那一场戏的镜头感很强,比从前任何一场都好。”
    “是吗?”俨燃不以为意的笑,“正巧我今天没化妆,你来帮我上妆怎么样?”
    温言看着俨燃那张虽清淡,妆容却十分妥帖细致的脸,没说话。
    俨燃弯着嘴角笑了笑,有些轻蔑的味道,见温言不说话,于是扭头去看顾珩,他没看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凑过去,下巴抵在他肩膀,有些挑衅的扬眉:“你说好不好?”
    顾珩一双沉着的眼定定看着前方,听了俨燃的话,眼睫似乎动了一动,然后扭头看她,唇角一勾,笑得阴恻:“当然好!”
    俨燃满足的笑了,是那种无论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偏袒和纵容的得意。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温言跟前,露出恣意的笑:“
    听到了吗?他说,“当然好。”俨燃故意加重了语气,又显得有些为难,“他的好意,我可不想拒绝,只能麻烦你了。”
    气氛变得诡异,俨燃一脸挑衅,温言沉默不语,白筱有些尴尬的僵在那里,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灯光通透的独立化妆间里,俨燃姿态闲适的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擦得明净的镜面,却不是看着镜中的自己,而是盯着温言。
    温言在化妆台上随意翻找出几样化妆工具,俨燃开口提要求。
    “你该知道,有资格在我这张脸上涂抹的人,都是国际最顶尖的一流化妆师,他们都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美学素养,化妆技法高超,但即便是得到认可与口碑的化妆大师,有着对美感的独特见解,也必须要根据我的要求,化出我所希望看到的样子,就算你不是专业的,对我的要求未必理解到位,也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化就怎么化,如果你做的不好,以后就不要出去卖弄,更没有资格在别人面前自诩是化妆师。”
    俨燃说着顿了下,看着温言将她散落的头发随意挽起,似乎准备开始了。
    “首先,我不喜欢浓妆艳抹,也不喜欢素面朝天,以妆示人是起码的礼貌,但怎么化,化出什么样的感觉,要配合我每一场戏的具体要求,这一场人物角色的处境很难堪,环境艰苦,但我不喜欢看到镜头里的自己太过狼狈,我需要看起来既艰难万分,模样颓唐,又坚韧无比,意志不屈,有着让人赞叹和怜惜的美,所以底妆不要太厚,粉不要过多,我喜欢浓眉,至于嘴唇,不要太艳,但也不能看不出一点妆感……”
    俨燃喋喋不休,温言却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俨燃皱了皱眉,有些生气的问:“我说这么多,你记住了吗?”
    温言摆正俨燃的脸,用那双自带量尺的眼睛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然后开始动作,灵巧的手在她明艳的脸上蝶翼一般跳跃舞动  ,听她这么问,淡淡的说了句:“没有。”
    “……”
    温言面无表情,手中的动作没停,她不急不徐,从容又泰然自若的专注着手里的工作,完全把俨燃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俨燃感到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蹭的冒出来,正要发作,却被温言按住肩膀,迫使她坐下。
    “俨小姐。”温言按着俨燃因为气愤而耸动的肩膀,平静地说,“我给每一个人化妆,都源于我对这个人以及她所要诠释角色的认知和理解,所以我给你勾画出的这张脸谱,或许不合你意,但却是我所认为最适合你的样子,如果俨小姐不认同,可以另请高明。”
    俨燃愣了愣,有些难以理解的看着温言,她的目光很平静,眼里也没有不屑或是取笑的意味,而是十分认真的看着她。俨燃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似乎有些幼稚可笑了,于是怒火和焦躁随着心绪的平复慢慢冷却,她挑动那双比夏日的太阳还浓烈几分的眉眼,嘴角浮现笑意:“是吗?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的认知和理解是怎样的?”
    温言也笑了:“俨小姐放心,总之不是悍妇或是小丑一类的,在我看来,俨小姐还是有些端庄样子的!”
    俨燃浓眉一挑:“有些?”
    温言嘴角的笑意陡然更深,却没答话。俨燃沉默了下,突然有些不以为意的笑了,那笑容有些骄奢,有些傲慢:“其实你怎样看我不重要,出道五年,我俨燃就是在无数的质疑声中走过来的,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再难听的我也听过,但我不在乎,不在乎她们说什么,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因为无论她们怎么说我,我还是走到了这里,并且,我相信只要我肯付出,肯努力,就走的越快,离他们越远,这些声音就会越来越小,总有一天,当我站在别人爬不到的那个位置,这些声音,我就再也听不到了!”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平静的说着,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反而有些笃定和骄傲的样子。
    与此同时,温言手中的粉刷在俨燃脸上做个了漂亮的收尾,然后她看着那张脸真诚微笑:“可以了。”
    俨燃有些失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一会儿,淡淡的说了三个字:“还不错。”
    温言简单收拾了下化妆台:“你该上场了。”
    俨燃对着镜子理了下头发:“还有时间,叫造型师过来帮我把头发弄一弄。”说着又看了看温言,“我俨燃不是白拿别人东西的人,你帮我化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温言沉静的目光蓦地一亮,想了下,有些试探的问:“俨小姐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问。”
    温言看着那张精致到毫无瑕疵的脸,平静问道:“你和顾珩,什么时候结婚?”
    俨燃凝在唇角的笑蓦地顿住,呆愣了好一会儿,有些不自然的答:“还太早了,我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还没打算。”
    温言嘴唇动了动,却不再说话,只是眼底眸光一黯。
    俨燃准确无误的捕捉到她眼中神色,有些纳闷:“怎么,你好像很失望似的,你就这么想我和顾珩结婚?”俨燃扬起下巴,看着温言垂下的眼眸和她企图藏在眼里的含糊和闪烁,不解道,“温言,为什么?”
    “没什么想或不想。”温言抬高了眼眸,“只是如果俨小姐不介意,等到你决定和他结婚的那一天,还请告诉一声。”
    俨燃微微眯了眼睛,那抹张扬笑意重新绽开:“怎么,你要送我一份大礼?”
    温言回她以笑:“有何不可?”
    俨燃哈哈大笑:“好啊,那我真要拭目以待,温言,你真是个有趣的人,真的,太有趣了!”
    第十三章
    温言给俨燃化好妆,造型师又给俨燃弄了下头发,换上戏服,两个人一同从化妆间走了出来。
    太阳又大又毒,懒洋洋的挂在天上,透过峡谷里繁茂的高木枝叶,将大地炙烤得热气腾腾。俨燃重新坐回到顾珩身边,有些慵懒的往椅子上一靠,顾珩扭头看了温言一眼,随手拿起一瓶纯净水,俨燃直接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两口。
    顾珩看了俨燃一眼,没说话。下意识地侧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影,眼底分明有动容之色掠过,却偏偏化作漫不经心的一瞥。
    “喝水吗?”顾珩看着温言,不以为意的问,低哑的嗓音里却有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
    温言摇头。她整个人站在了遮阳伞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几个专业的年轻演员在镜头前卖力演出。阳光照下来,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是寡淡到寂寞的一个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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